番外4(1 / 2)

徐野棠回到家已是三天后,徐母穿着刺绣对襟长衫立在窗前,斑驳竹影在绵绵冬雨里萧瑟枯黄,一如家里的气氛。

白季皙以一身黑衣昭示宁死不从,也着实伤了两家的和气,连董老面上也挂不住,说是尊重年轻人自己的意见,过后还是直接表达了对白季皙的不满。

在董老这辈人眼里,承诺如同军令,是不可以质疑和更改的,即便不愿意,也应当履行祖父临终嘱托,而不是做出如此不成熟的举动令所有人难堪。

徐野棠花了不少气力消解董老对白季皙的怒气,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马不停蹄回家来安抚双亲大人。

“妈。”徐野棠脱掉驼绒外衣,早有人伸手接了过去,同时一块热毛巾递了过来。

徐母转过身来,徐野棠擦了手,缓步过去,扶着母亲到沙发坐下,倒了杯热茶,“今天有寒潮,站在窗前容易受凉,快喝点茶暖暖。”

徐母接过茶水,送到嘴边却没喝,垂下眼皮问:“她还是去了?”

徐野棠轻点了点头。

徐母放下茶杯,沉重地叹了口气。

徐白两家是世交,白季皙和徐野棠自小一块长大,算得上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人无不认定这两孩子将来一定会走到一起,徐母也早把白季皙当成徐家儿媳妇,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比自家儿子少多少。

上大学前的白季皙,是顶顶乖巧端庄的,说话温温柔柔,做事轻手轻脚,好像打娘胎里就是规规矩矩地,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三餐吃什么交什么朋友一应遵照家里的安排,不曾有一丝一毫违背。

徐母并不十分喜爱白季皙的性格,觉得她过于温柔无主见,可架不住儿子满心满眼喜欢,为了儿子,也只得早早打定主意,将白季皙当成一朵娇弱美丽的花,好肥好料,一辈子养在徐家的温室里,令她后半生经历的所有阳光雨露都是温和无害的。

谁料十八岁那年,她会自己改志愿跑去学医,更想不到,大一寒假她就领着一个叫顾瞻的男孩进了家门。

徐母见过顾瞻,很干净整齐的小伙子,行为大方,见了身世显赫的白家人也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实话实说,虽然顾瞻横刀夺爱,抢了儿子的心头血,她对顾瞻却始终讨厌不起来,同时,对自己教育出来的儿子也极有信心,作为一名志向高远的年轻干部,这点心胸气量徐野棠还是有的,是以白季皙和顾瞻在一起那几年,两家人照样逢年过节聚在一起。

儿子的克制和隐忍,徐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或许,白季皙本性就是离经叛道,只不过白爷爷在世时严谨古板的家教将这种本性压抑住了而已。

这些年,顾瞻说是失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他就是死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顾家白家一致对外宣称顾瞻只是失踪。

也许,这么做能让白季皙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接受顾瞻的死讯,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她还沉没在过去,还幻想和顾瞻重逢,每年飘洋过海跑去顾瞻失踪的地方贴寻人启事。

十二年啊,徐野棠都36了,父母都70多了,还耗得起几年?

“野棠,爸爸妈妈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我们做梦都想看到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们走了以后,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你喜欢阿季,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可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徐母说的激动,衣襟上的珍珠胸针微微颤动,“她一天不接受顾瞻已死的事实,你就一天没有机会。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徐野棠温热的手轻轻地抚着母亲的背:“我明白。我已经在安排了。”

“真的?”

“真的。”

徐野棠思想斗争了很久,直到白季皙坚决上飞机那一刻,才终于下决心把真相一点点撕开给白季皙。

和母亲谈完,徐野棠让秘书以私人名义接通了麻省总医院人类连接组计划负责人刘圣易教授的电话。

“刘教授,白季皙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她应该一下飞机就去找你,你最好准备。”

徐野棠本想陪着去,可是,他现在的身份,随便去一个地方也算算是外交事件,坐到这个位置,他已不单纯是个人,他还代表国家。

“好的。”刘圣易说,接着问,“我应该让她了解到什么程度?”

“你只要让她相信那就是顾瞻。”

刘圣易挂掉电话,洗了手,穿上无菌衣,通过瞳孔扫描进入了位于大楼深部的低温试验室,实验室中央有一个泛着蓝光的透明器皿,里面装满了液体,一颗完整的大脑悬浮其中,勾回里遍布红红绿绿的传感器,三面液晶屏的墙显示着大脑的状态,此刻,它在休息。

刘圣易在宽大的防静电无菌服里仔细地凝望着这浸泡了十二年的脑组织,想起它的主人不禁泪水盈眶,刘圣易俯过去,低声说:“顾瞻,她来了,你的小白来找你了。”

辨识性极高得声波输入装置立刻将刘圣易的话转化为电流信号,通过传感器传给了大脑。

背后暗淡的液晶屏骤然亮了起来,它苏醒了。

通常,大脑组织的苏醒需要大约四个小时,可唯独提到小白,它总是苏醒得特别快。

美国这边的专家以为小白二字对中国人有特殊的意义,只有刘圣易知道,小白只是对这个组织有特殊意义。

曾经,“小白”是他的命,他的灵魂。

白季皙来到麻总的神经研究所前,看着眼前巨大的蓝色盾形标志,恍惚中有一股似曾来过的感觉。

刘圣易单独下来迎接她:“白季皙,好久不见。”

“刘师兄,您好!”白季皙伸手握了喔。

刘圣易是顾瞻的嫡系师兄,在校期间他和顾瞻就在神外研究所研究人脑对接,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助瘫痪人士重新获得肢体控制能力。

那时,但凡有点发现,顾瞻就会兴奋地拉着白季皙去“长长眼”,每次去,白季皙都能见到沉迷科学足不出户的刘圣易。

“师兄,徐野棠说你能帮我找到顾瞻。”白季皙穿着一件短款的白色羽绒服,没有戴帽子,鼻尖冻得通红,乌发垂在肩上。

刘圣易想,如果图像能变成脑电波信号,不知它看到眼前的白季皙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应该还是惊艳吧。

顾瞻说过,即便只分开十秒,再见还是会被他的小白惊艳到,还是会怦然心动。

刘圣易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请跟我来。”

重点实验室是不允许外人进入,刘圣易只在申请书上提到参观者是小白,便获得了实验室上下一致同意。

小白是他们研究对象最好用的刺激源,是一个神秘的有魔力的代号。

白季皙忐忑紧张地跟在刘胜义后面,一路上收获了来自各个成员友好又带点复杂的眼神,到了更衣室,换了衣服,在往深处走,又换了一套衣服,最终她穿着防静电无菌服懵懵懂懂地站在水晶缸前,

“这是?”白季皙问,继而惶恐起来,声调变高,“顾瞻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透过笼罩在头上的透明薄膜,刘圣易看到白季皙因为激动嘴唇在颤抖,眼睛里涌现出令人撕裂的痛苦。

刘圣易后悔了,不应该同意徐野棠的提议。

真相已经被她选择性遗忘,为何不让她带着遗忘度过余生,那样,至少她还能保有期望。

“顾瞻在哪儿?”白季皙纤细的身子慢慢往下滑,刘圣易赶忙撑住她,将她一步一步搀扶到双手能抱着水晶缸。

“这就是顾瞻。”

白季皙泪眼迷茫地看着在淡蓝色液体中的那团组织,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不。这不是顾瞻。顾瞻是个人,不是你们造出来的脑组织。”

这时,墙上的液晶屏一齐闪烁起来,杂乱的字符在屏幕上飞速飘过,各种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

一个研究员喊道:“教授,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刘圣易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它太兴奋了,脑电信号通量极大,屏幕显示不过来。过一会等它平静下来就可以了。”

白季皙跌跌撞撞要往外走:“不,这不是顾瞻。我要出去。我要去找顾瞻。”

“这就是顾瞻。小白,你还记得吗?我和顾瞻都签了捐献脑组织供研究的志愿书。”

“可是顾瞻没有死。”

“他死了。小白,他的身躯已经化成了泥土,他的中枢神经被我们保存了下来。”刘圣易说着,将白季皙搀扶起来,再一次走到水晶缸前,“这就是顾瞻。”

巨大的冲击令白季皙一时无法接受,过了一会,她还是坚持这不是顾瞻。

刘圣易吸了口气,诚如徐野棠所说,她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只有认清了事实,她才能走出来。

“你尝试问它几个问题。它来回答,这样你就能做出判断了。或许你可以先让他安静下来。”刘圣易托着她的手肘,鼓励她往下进行,“小白,深呼吸,把自己情绪调整调整,然后叫他安静。”

白季皙大喘了几口气,颤颤低声:“顾瞻,我来了,你可不可以平静一下,跟我说几句话?”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乱码渐渐地变成了五个汉字:“小白,你好吗?”同时拟合成顾瞻的声波从扩音器里发出来。

白季皙眼前一片模糊。

她独自走上前,站在盛放的脑组织前,低语道:“我很好,你呢?”

机器在沉默,过了许久,屏幕上才缓缓出现:“我也很好。”

白季皙问了几个只有她和顾瞻能知道的问题,确认了这的确是顾瞻的大脑。

顾瞻真的不在了。

白季皙十二年的念想希望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全部破灭。

他死了,顾瞻死了。

白季皙的心仿佛掏了窟窿,灵魂破了个洞。

四周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潮水朝她劈头盖脸涌来,她喘不上气,没法呼吸。

她扼住自己的喉咙,随后就晕了过去。

“她怎么样?”麻省总医院精神疾病专家唐纳教授一出来,刘圣易就赶上前焦急地问。

“从体格检查看没什么事,不过,你知道,精神分裂很难通过查体判断复发。”

“那精神检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