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鬓头春(二十一)(1 / 2)

“方才若非祁大人相助,在下想要破局怕是有些困难。”张准对她的防备太深,得亏祁扇“语出惊人”,才让她确认到底是谁心怀鬼胎。

“公子身份多有不便。扇既在公子旁侧,理当出言。”祁扇弯眉,华光掠过他的眼睫,在脸侧映出半月似的剪影。

一条绳上的蚂蚱,当然一损俱损,梅沉酒深谙此理。她依旧持笑,眼底的央央秋水聚成了霜湖,“适才问过周大人,中年人姓张名叩山,与那孩子是叔侄关系。张准与他们走得近,往来也会帮衬些。”

哪怕只有惺忪的微弱烛火,张叩山与张准脸上的异色也一览无余。若起初是同旁人并无二致的警惕,待祁扇话毕就是明白的着慌了。张叩山揽着孩子往身后藏,仿佛就怕她说出什么罪罚安在他身上。这样自乱阵脚,怎么看都不像是与石允一事毫无关系。

“公子既安心让他们归家,想必是已经有了对策?”祁扇声色淡淡,辨不出有什么情绪。

梅沉酒闻言不再看人,目光垂落在他襟头上的银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谈对策恐怕尚远,只是依情形略有几分薄见罢了。”

碎月在她额角忽明忽灭。祁扇瞧上片刻忽而抬手,收拢那簇簇若花的辉泽。失去光源的梅沉酒下意识抬眸,恍惚间对上祁扇盈满笑意的一双眼,“公子今夜算无遗策,怎么能说仅有‘几分薄见’呢?”

梅沉酒并未立即作答,平静移目后,瞥见在祁扇身后不远处立着的卜易,开口道:“…那孩子既未遭亲眷非待,身形消瘦便无关‘节衣缩食’。关城虽不比别处耕织欣荣,且看周大人受民爱戴,此事源头应当不在邢州。加之,总角年纪的孩童当侍于双亲左右,跟从叔伯恐怕事非寻常。”

北梁外使终究在南邑国事之外,想要继续插手并不合乎礼数。她刻意隐去“缺粮”二字,也是存了让人知难而退的念头。

“扇只为寻关城几宗命案的结果。至于南邑的国政民生,自当不察不闻。”祁扇抿着唇,眸色清亮又无辜。

梅沉酒已然对这副乖巧的神态十分熟悉,只是觉得祁扇就这样放手,倒不像是他的作风了。

“公子为何一直盯着我?”祁扇见人眉间似蹙非蹙,打量自己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忍不住问出声。

见人有意理会,梅沉酒一挑眉,她双手抱臂,直白将心头的疑惑挑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话夹带揶揄,“大人好似…兴致缺缺?”

祁扇闻言忍俊不禁,又怕止不住笑意般低头以指掩唇,“扇不能随同公子查案,心中自然难敌失落。本想着在这般小事上忸怩,说是失足了面子也不为过。现下倒好,公子还是一眼看穿了。”

这反来打趣的俏皮话,无端让梅沉酒惊出一身冷汗。仿佛夜沉寒江、离岸深坠;醒转之余又发觉自己置身渺茫扁舟,无处可归。

哪怕祁扇从始至终都按照她的打算安分行事,她却分明觉察出他点到即止的探究。好像将自己的所思所虑已在纸上画成了规整的圈儿,思虑之外的琐碎大可全然不顾。不能随同查案失落是真,但并非定要争个结果,所以轻拿轻放也无妨。

除了为北梁在关城命案上讨个说法,他到底还瞒了什么事?

梅沉酒不禁想起案审之前午时的那场对话,“…在下好似,错估了祁大人与之磊的关系。”若祁扇有意暗示,那此话应当激怒不了他。

本因无趣而黯淡的两眼忽而一亮,分明生了兴致,“公子何出此言?”

铺路石砖上沙印凌乱,胡桐枝下歪斜的阴影猝然前扑。

梅沉酒即刻后退一步,她愕然瞪大双眸,明显被祁扇的迫近骇住,但打了腹稿的话却不迟疑,“不知大人所做与之磊所想,到底相去几何?”

左先光引荐在前,与祁扇频频相遇在后,这其中的蹊跷倘若要拿“巧合”来解释,那这世间所有的因果都可作废不谈。她先前漠不关心,仿若全然无觉,只因左先光在诸案里掺了手笔之事实在不值一提,就算他真的与祁扇达成某些见不得人的共识,既动摇不了她的处境,又何必在乎。

但她太了解祁扇了。哪怕两人相处的时辰合计起来不过一天,梅沉酒也总能在细枝末节处感受到他的存在与处世规度。所谓出众之人,身必有“异”。她也不能免俗。

蝇头小利如何能钓上大鱼?假使祁扇单为与左先光合谋,他早已作壁上观。现今费心劳力…以一言蔽之,恐怕他真正所念,左先光浑不知情。

“相去几何?”蛊惑般的吐息又近几寸,悬停在梅沉酒的额顶,伸手一触就能摸个通透,“之磊还是小瞧了你。”

梅沉酒此刻看他的眼神或许正如彼时邱伍见之邓如客——奇悚攫喉,吞咽不得。

祁扇不疾不徐地接着开口,“公子为何不亲自张口向我问呢?”

阴影敛去爪牙,服顺地匍匐在她鞋底轻柔舔舐。

“大人!”

远传来的有力呼喊让围拢在梅沉酒身侧的惊疑无所遁形。她转过身,握紧冷汗涔涔的掌心,“有何发现?”周旋时的余悸并未消散,人逃也似的向那衙役走去。

祁扇立身原地,瑶月下琼枝斐斐,依倚挺松傲骨,宛若人间金阙。他垂目探之,只见石砖上的臃肿黑影容华加身,随他抬臂缓缓起伏。如笑,那黑影便颤身;如默,那黑影便塌缩。他左右端详良久,意趣从唇角顿生。再抬头时,两脚已朝人那处迈去。

“禀告大人,西面库房有发现!”衙役恭敬地朝梅沉酒行礼,待人负手走过他身侧,这才回身跟上。

“发现了什么?”梅沉酒边行边问,却未曾想紧随之人低头不语。她心底一沉,脸色愈发难看。

久未有人踏足的库房的窄小门扉被推搡着嘶哑出声,适时递上的烛台,驱散了满室昏黑。梅沉酒的视线不在正中堆迭的齐整砖石上多作停留,她抬步绕开粗壮的枯木与散落的绳索,直往角落而去。

连衙役都不敢轻易声张之物彻底勾起了她的好奇,甚至压盖过胸前紧攥的不安。

拉扯尽胡乱铺张的枯草,腐朽的木桶斥进双目,桶内均装盛巴掌大小的杂带石黄污渍的结块。梅沉酒揭去破旧的麻布,露出遍布雪子似的细碎残渣的地面。她蹲身掬起一捧后以指轻捻,久久没有出声,面庞上的血色彻底褪尽。

即便器具粗陋算不上多,梅沉酒也已然从手中微小的晶白里窥见事态端倪。

古来制贩私盐者皆治重罪,甚者株连九族;偶有愚陋小人轻贱性命,愿为金银铤而走险。但如今时事安定,摘下脑袋提心吊胆地谋财,只怕亡命之徒也不以为然。既然周识鲜少入庙监工,假当他一身清白全然无觉,嫌疑自然就落在修缮佛庙的匠人头上;而其中的张叩山与张准,必定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可经由官府招收,总不会缺了他的工钱。自己既能温饱,家中后辈也有着落,那又何故要制贩私盐求取财路?

衣袍携月辉入室,似照透那一角漫涌着的朦胧雾气。祁扇从自觉避让的衙役正中走近她背后,惊讶出声,“盐?”由于尚对梅沉酒信守“不察南邑政业”的承诺,他只单问了一句,就不再继续言语。

“的确是盐。”梅沉酒将物什扫下掌心,直身站起,“…承蒙祁大人抬举,梅某眼下见此,心中推断肯定了七分。某明日便向周大人与潘监军请示前去豫州,定能交予大人与北梁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