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1 / 2)

太和十一年,秦国夫人从皇后的静德宫回来,面色惨白。魏珫越发肆意妄为,从前还会命人将她清洗干净后再送回府中,如今却连遮掩也懒得,秦国夫人身上只套了一件裙袍,腿间干涸的白浊都未被擦去。

秦国夫人被玩弄得狠了,如一尊失了灵魂的漂亮傀儡一般,眼神空寂灰败,还未回府,她便倒下了。

魏珫今日不知为何说漏了嘴,原来是他害得她的丈夫中敌奸计战死沙场。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至死也不明白,害死他的竟然是他所效忠的帝王,只因他有个艳冠群芳的妻子。

一瞬间,她觉得血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千斤重担,一下压垮了她。

倾城之貌,竟成了自家丈夫的催命符,得知真相的她,如何不怨憎悔恨。五年了,她曾想为了父母亲儿忍下这屈辱,但如今觉得她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恍惚间她想起,从前初次识得魏珫时的场景,少年情郎含笑向她介绍着一位衣着精贵的公子,告诉她那是皇七子。当时那个人脸上扬着亲切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如今却变得面目可憎,丑陋不堪。

秦国夫人倒下的时候,马车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东钧听到响动,在巷子里勒马停车,掀起帘子一看,秦国夫人面如金纸倒在车厢,衣衫不整。

东钧从马车的暗格里抽出一条薄被将她裹住,防止她春光外泄,然后往她脉搏一探,难得慌了神。

“东钧。”秦国夫人叫出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沙哑,却仿佛能挠到人的心尖上。

东钧一直以为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原来她竟记得。

“我马上去寻董太医。”东钧急忙道。

“不用。”秦国夫人定定看着他,就算她神色灰败,她也依旧是个惹人怜惜的美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东钧觉得她的眼睛仿佛是刺目的太阳,照得他如青天白日里的鬼一般无处遁形。强忍着没有闪避她的目光,可那没有得道修行的小鬼怎么逃避得了阳光,最后只得垂下头,不敢再看她。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秦国夫人的脸上的神情,是东钧不明白的哀伤,“很多事情你都不懂,不懂就不会恨,也不会难过。”

这是秦国夫人第一次对东钧说出这样的话,东钧不解,他觉得矛盾,因为在秦国夫人身边这些年来,他可以感觉到,秦国夫人不喜欢他不懂,可现在为什么又要说羡慕。

秦国夫人看到东钧的表情,明白他又在困惑,于是轻轻笑了一下:“我要死了。”

东钧第一次觉得死亡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嗓音干涩地说:“不会的,我马上让董太医来,他会治好你的。”说着他就要继续驾车,秦国夫人拉住了他的手。

“没用的,没有谁能够治好我。”她已然灯尽油枯,撑不下去了。

东钧紧紧握着马鞭,陡然发现秦国夫人青鸦一样的发间有了白发,她每日都在枯萎。

“东钧,不要惊动任何人,马上送我回府。”秦国夫人握着东钧的手,她的手很软,也很冷。他还记得从前这双手抚摸在自己身上时,是可以烧起来的,怎么突然变冷了。

秦国夫人气息奄奄,东钧此刻应当是立即带她去寻董太医,再禀明魏珫才对。但或许是时隔多年秦国夫人再次触碰了他的身体,又或者是秦国夫人的手太冰凉,他觉得此时自己只能按照她说的话去做。

他缓缓点头,道出一个“好”字,扶着秦国夫人重新坐好后,驾着马车飞快回到了将军府。

到达将军府时,秦国夫人已经昏睡了过去,东钧抱着她从暗门一路到卧房,苏蔷快速迎了上来,见到秦国夫人的模样后又惊又怒,恨声对东钧道:“还不去请董太医来!”

东钧眼神一暗,低着头道:“夫人说不用。”说着转身出去站在门外,帽檐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秦国夫人陷入了混沌的梦中,梦里零碎出现沉长端的身影,少年肆意又顷刻白首,仿佛一生须臾短暂,又仿佛极其漫长。

“阿玉啊阿玉,我们为什么总是分离呢?”他这样问她,脸上是浓浓的思念。

秦国夫人想回答说他们永不分离,话未出口,沉长端就消失了,她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已在府中,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夫人!”苏蔷见她醒来,焦急问道,“哪里不舒服,可要传董太医?”

听到苏蔷的声音,秦国夫人回过神来,面对苏蔷,她有了可以诉说仇恨的同盟,于是她紧紧抓住苏蔷的手,咬牙切齿道:“是他,他承认了,是他害死了我的丈夫!”

“为什么?”苏蔷难以置信,满腔愤恨涌上心头。魏珫简直就是恶魔,大将军一片赤胆忠诚,视他为明君,为他俯首卖命,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缘由,但觉得实在荒谬,所以不愿相信。

秦国夫人神色悲凉:“只怪他娶错了妻。”

“畜生!他一定会下地狱,不得好死的!”苏蔷哭着发出咒骂,随后又无力地低下头,魏珫手握滔天权势,是这晋国最尊贵的人,要如何才能让他得到报应?

兴许是秦国夫人也想到了这点,她缓缓将那份恨收入心底,对苏蔷道:“苏蔷,你知道吗,我有些累了,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过着炼狱一般的日子了。”

“夫人……”苏蔷心中哀恸,泪流满面握着秦国夫人的手。那双手冰凉冰凉的,像极了她的心。夫人这回,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秦国夫人问苏蔷:“你会怪我吗?”

苏蔷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会,我怎么会怪夫人。”

秦国夫人对苏蔷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脸,道:“莫哭了,去叫大少爷过来。”

“是。”苏蔷哽咽着应了一声,抹了抹眼泪,亲自去唤沉恒迦,只留下东钧一人守在门外。

沉恒迦刚下学回来,身后还跟着魏殊,二人亲密无间说笑着,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谁家的两个翩翩少年郎。苏蔷跑了一路,见到沉恒迦和魏殊亲密说笑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狗皇帝如此对待夫人,夫人却还要帮着他养儿子,将魏殊视为己出又有何用?

虽说祸不殃及子女,魏殊也是苏蔷看着长大,如今却不得不迁怒。

沉恒迦当先发现了苏蔷,见她眼睛通红着,神色有些扭曲痛苦,疑道:“苏蔷姑姑,你怎么了?”

苏蔷强忍着泪意道:“大少爷,夫人唤你过去。”

沉恒迦不知为何心中一沉,也不多言语,直接飞奔去了秦国夫人的寝居。

魏殊倒不似沉恒迦这般多心,只是见苏蔷的神色心中说不出的奇怪,跟在沉恒迦身后一起去见秦国夫人。

苏蔷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到了秦国夫人居住的秋水居,沉恒迦当先一步推门进去,魏殊跟在他身后,却被苏蔷唤住:“四皇子,你不可以进去。”

魏殊一愣,停下了脚步,有些委屈道:“可是……”他生得极好,像他的生母薛淑媛,形貌昳丽,府中谁都不舍得让他受了委屈。若是往常见他这般模样,苏蔷肯定心软,此刻她迁怒于魏殊,便面色冷漠越过他进了房间,关上了那扇门。

那扇紧闭的门扉,隔出一方天地,叫魏殊心烦意乱。

魏殊趴在门窗前想偷听,伸出手指舔了口唾沫,准备捅破了那窗户纸,一直站着跟雕塑一般没动静的东钧看了他一眼,魏殊手一顿,只好强忍着好奇放下,在院子里转圈圈打发时间。

沉恒迦早就忘了自己的小尾巴魏殊,因为秦国夫人面色惨淡躺在床上,令他莫名胆战心惊。

“娘,你怎么了。”沉恒迦上前半跪在床榻前,眼中是担忧与惊慌。

秦国夫人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靠在软枕上,她几次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才能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出口。心念几番来回,秦国夫人只觉气血翻涌,而后呕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苏蔷着急,硬是将金绡帐给扯出了个窟窿,跪在秦国夫人面前带着哭腔唤道:“夫人!”

“娘,你别吓我!快叫太医啊苏蔷姑姑!”沉恒迦被秦国夫人吓得脸色一白,抓着秦国夫人的手都在抖。秦国夫人那双手冰冰凉的,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一样。

秦国夫人看了苏蔷一眼,苏蔷拭了一下眼角起身重新退在一旁。沉恒迦惘然看着苏蔷,不明白为何娘亲忽然病重成这样,也不见寻个太医诊治。

他今年十叁岁,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半大少年,幼年丧父这般天塌下来的大事,是靠着秦国夫人撑起将军府的这片天。而如今,这片天也似乎要塌了,突然得叫人实在难以承受。

“恒迦,你如今十叁岁,是个男子汉了,往后将军府,就要靠你撑着了。”秦国夫人哑着嗓子,艰难说道。

沉恒迦摇头,不愿听秦国夫人交代遗言一般的话。

秦国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沉恒迦!”随即她又压低着嗓子,强忍着什么一般痛苦,“你爹不是中了北周埋伏战死的,他是叫魏珫那贱人给害死的。”

听到秦国夫人直呼帝王名讳,还用了“贱人”这等忤逆恶词,沉恒迦更加茫然,但他又不傻,秦国夫人既然敢说,肯定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丝念头从脑海浮现,他犹豫道:“是因为‘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

“是,也不是。”秦国夫人扯开身上的薄被,露出里面衣不蔽体的长袍,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着各种青红发紫的伤痕,鞭痕,甚至颈脖上还有勒痕,脖子往下的暧昧痕迹尤为刺目。

沉恒迦一愣,随即又马上反应过来,虽未经人事,但也知晓那是什么,气血直上心头,怒道:“是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秦国夫人用薄被重新将自己裹住,古怪一笑:“他为什么不可以,他是皇帝,生杀予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起魏珫令人作呕的要挟,她忽然转头对苏蔷说,“让东钧去把云河带来,快去!”

苏蔷瞧秦国夫人的模样,猜到她的心思,这样的苦难,若是让云河也遭受,如何不叫人痛心。

沉恒迦以为是要让云河也知道这份仇恨,阻止说:“不可,妹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要杀了她!”秦国夫人状若癫狂,差点从床榻上摔下来,幸而沉恒迦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秦国夫人仍在高喊,“东钧!”

东钧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比常人要好,听见秦国夫人喊自己的名字,迅速推门而入。

秦国夫人见东钧进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颓然跌坐,她盯着东钧道:“东钧,杀了云河,杀了她!”

东钧沉默,沉恒迦惶恐不已:“不可以!娘!那是云河啊!”

秦国夫人定定看着沉恒迦:“只有她死了,往后才不会受我这般的屈辱。”

沉恒迦这才明白秦国夫人的心思,但他不忍心年幼的妹妹就这般死了,哭着劝道:“娘亲,妹妹还小,我长大后会保护好她的,你不要死,妹妹也不要。”

两行泪从秦国夫人眼中落下,她恨声对沉恒迦道:“你该如何保护她?今日若念一时仁慈留她,往后她长大了,受我一般的耻辱,你该如何?你便又忍心吗?!”

声嘶力竭后,她缓缓躺下,捂着脸无声落泪,而后低声一叹:“我又何尝忍心,可我实在无用——”她的一双儿女皆乖巧懂事,为什么却投生到了她的肚子里?

秦国夫人字字诛心,沉恒迦紧攥着拳头沉默,有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

苏蔷哭着开口:“夫人,小姐若是随你去了,你让大少爷该如何?沉苏两家,又该如何?”

秦国夫人闻言一愣,是啊,恒迦一人,该如何承受魏珫的雷霆之怒,还有她的父兄亲属……可她只是太不忍心罢了。

思及此,秦国夫人咳出一口心血,反倒平静了下来,静静看着东钧:“我若死了,你会不会将我的尸体交与他?”

“会。”东钧没有办法撒谎,魏珫对他下过死令,对于秦国夫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已经违背了职责没有把将死的秦国夫人送到董太医手中,他不能再把她的尸体留在将军府。

沉恒迦极其愤怒地瞪着东钧,秦国夫人像是早就知道东钧会这样回答一下,露出讥讽的神情,然后对沉恒迦道:“沉恒迦,我死了之后,你在这里点一把火,将我的尸体焚毁。”

“不……”沉恒迦不住摇头。

秦国夫人拔高了音调:“你若不将我的尸体烧了,魏珫那狗东西会做的事,只会比你想象的要龌龊不堪!”

沉恒迦泪水涟涟,悲愤欲绝,秦国夫人看向东钧:“东钧,答应我,告诉魏珫,我回府时,一切如常,是我屏退了下人自己打翻的烛台,其他的,你一律不知。这是你欠我的,明白吗?”

听她这样说,沉恒迦和苏蔷心中的哀怨都凝固了几分,皆警惕地看着东钧。若是被魏珫知道他们知晓了大将军真正的死因,魏珫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东钧面露难色,秦国夫人隐有逼迫之意:“你欠我什么,可还记得!”

想起那夜,东钧低头:“记得。”他欠她一条命。

秦国夫人又问:“方才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东钧答:“记住了。”

“他是魏珫养的狗,怎么会好心替我们遮掩。”苏蔷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她不知道东钧欠了秦国夫人什么,她不相信东钧,为了沉恒迦和沉云河的往后,得现在杀了他才行。

秦国夫人当然知道东钧是魏珫养的狗,她在赌罢了,她赌东钧的心,这是一场豪赌,输与赢是完全两种不同的结局。

她问他:“你是谁的奴才?”

东钧的脑子混乱一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嗫嚅道:“我是陛下的奴才。”

“好。”秦国夫人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但你答应我的事会做到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