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哎!”急切的低沉唤了声,然后是开车的人暗暗徐徐的叹息。
二十岁生日,她正在学校,正是下午,阳光橙黄,光线刺人,薄薄暖热之气。
下节课正要上,课间休息,手机突然在包里响了起来,她一接,只听见那人温和低沉的嗓音在说:“子布,你好,生日快乐。”
“谢谢。”她笑着应声。
“有什么生日愿望吗?”他在办公室半眯着眼望着楼底穿梭的人群,眼眸深邃,嘴角盛着笑意。
闻言,她偏头托腮,蹙了蹙眉,然后眉目一舒,轻快的说:“有啊,恩……一个小时候之后,希望等下有好心人愿意陪我去看场电影。”
他知她调皮的性子,宠溺的道:“会有的,乖孩子。”
语音温柔低沉,她不免想到他揉自己头发时的动作,说实话她并不那么喜欢,女孩子很少会喜欢有人弄乱自己的头发,不过她总不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太过认真,他是对自己好的人,她母亲教她的,要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多一点宽容,不要任性。
也许,诚然,她的确是个看似胡闹实则乖巧的孩子。
他说爱说她是乖孩子,也算是真理。
午后,市井街道皆是热闹,接踵而过是温暖的擦肩。
学校门口闹哄哄总有那么几堆人马,她刚一走出校门,便是一辆似曾相识的轿车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发现停下,那人才探头笑着对她挥手,蓝眸内敛,声音淡淡唤了声:“子布,生日快乐。”
瞳孔微缩,一阵诧异,然后她回神过来,钻进了他的车内。
“你从哪儿来?”东土大唐?她笑出了声,被自己冒出的念头给惹笑了。
“恩,那儿。”他指指车顶,示意天空。
“巴黎,直升飞机?”几个关键词,她蹙了几秒钟的眉,立刻理清了思绪。
他一身黑色的大衣,暗蓝色围巾,皆没有logo但做工似是手工精细,衬得他气质更甚,握着方向盘,眼前红灯一现,车停,他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下意识的低喃,皱眉问。
“人生苦短,想来做个好心人来帮忙实现人愿望就来了呗。”
他耸耸肩,眉宇微露褶皱,下巴胡渣略青,看起来有几丝疲乏,但语调很轻快。
笑着直点头,她不能不说他答案的确够禅意。
而事实上,他满足她愿望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之后,她只要提及什么,不到一天便能得到,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许她要的话,他都可以想方设法的给她要来些陨石之类的。
年中十月,她的设计作品,被他力排众议的放上巴黎时装上参展,那是个让所有媒体跌破眼镜的事情,甚至遭不少同行诟病,可他一意孤行,她年轻甚至稚嫩,名不见经传,可她只是打了个玩笑,他便真的让她登上了这一让所有服装设计师都仰望的殿堂。
“你觉得我的作品真的那么好?”
“子布,你只要自己觉着你的作品是好的,我就让所有人都承认你的作品是最好的。”他笑得温柔肆意,话语深沉,面色如常,烟在他指尖转动,并没有点着,他嗜烟,却从不在她面前吸烟。
她并不清高,没必要唯唯诺诺的退却,凡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她也是大学学设计也不过是一时兴趣,但若是能如此,她倒也想看看会怎么样。
而后,一阵骂声争议过去,她的设计作品却开始订货数一路攀登,各大媒体皆给予了好评,销量也极好,她原以为都是他的安排,也并不那么在意。
却不料,他笑着摸摸她的发顶,揉着,蓝眸温煦的说:“不全是我,子布,若是你的作品经不起他们那些人的挑剔,我就算让那些媒体把你捧上天了,他们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替你背书的。你要知道,你是westgu的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你的性子能改改,不要总那么几分钟热度,说不定你会被你父亲更出色。”
“我只做让我快乐的事情,你不也说,人生苦短吗,我只想快快乐乐的活。一旦要像我爸那样,太累了,我不想多有成就,做得开心才是真的。”一旦要牵扯上那些应酬,担心销量,忧心评价,就失了原本的味道了。她想做的,不过是顺应心情罢了。一旦设计服装要牵扯到之后的那些,她便会立刻再去寻其他的兴趣。
屋里灯光璀璨,水晶吊灯奢华明亮。
他俯身低头和她相视一笑,蓝眸深邃温柔,眼角纹路在笑的时候愈加深:“好,我们不要出色,只要快乐,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子布,你觉得快乐就好,这的确是最重要的。”
夜幕低垂,在她离去后,他拉开抽屉,吃下了一堆药,可头疼欲裂没有减轻,眼前一旦没了眼镜,已是虚无模糊如雾水遮目。
二十一岁,她在尼泊尔和一位当地的华裔相恋,她时不时兴奋喜悦的对他诉说他们之间的趣事,还有她喜欢的那个人,褐发,黑眸,笑的时候会有两个酒窝,甚是俊逸。还有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她迷了路,幸好遇上了他这位好心人带路回了酒店。
他听着,恩恩点头,嗓音温柔低沉。
迫不及待的要结婚,她埋怨父母不愿意让她嫁到那么远去,而且也不同意她那么早当别人的媳妇。
他说:“我帮你跟他们说说好不好。”
那头她雀跃的欢呼,惹得他笑意连连。
放下电话,揉了揉眉心,看向手机时,他倏地诧异了几秒,他接电话的时候,竟开了扬声,助理在旁蹙紧了眉头,指关节泛白,冷着嗓音,微微颤抖的说:“先生,您真的要那么做,你明明……”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对一个人好,想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付出,她的愿望,我作为长辈想替她满足。”说话的时候有些无力,近似呢喃,这些日子,病情恶化,他再也不能戴隐形眼镜了,眼上厚厚的镜片划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
“先生,我不是一天两天跟着您了,您不必连我都要骗过去。您的确是想对一个人,同样的,您也想有一个人能让您自己肆无忌惮的去爱……那么多年了,您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可是您也是个人,您可以不在乎没有人爱您,可你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来让您爱。这些年您太孤独了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您对顾小姐的好的确是像长辈一样毫无条件的付出,可是您对她的爱呢,难道真的那么简单……难道……”
“够了!”倏地站起,冷声喝止,他站姿有些摇晃,太阳穴微疼。
“别说了,没必要。”再缓慢的坐下,他闭着眼睛神色肃穆凝重,然后挥了挥手,疲乏的让助理离开。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咬牙关上了门离开。
夕阳最后的一缕光线缓缓隐去,他已是残日,她却鲜活如朝阳,本来就不会有交集,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他这个残日最后那么一点点能给予的温暖。
幸福,他这辈子很早就不奢望了。
他法兰克很早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幸福,从捧着那个骨灰盒开始就注定了这一生都不会。
顾方西接到法兰克的电话是在早晨,晨曦乍现,他还睡衣惺忪,铃声吵闹不休,嘴里轻咒一声,他接起电话,听清了来意,甚是懊恼:“你疯了是不是,法兰克,我女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他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明白,三分钟热度,而婚姻岂可儿戏。
“她想做的事情难道你非要堵着她,她是女儿,你何必不成全她?”
冷哼一声,顾方西眉梢微挑,按下一旁要起身的迟欢,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冷冷的道:“法兰克,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儿,何需你多管闲事?”
闻言那头,顿了顿,一阵冷滞,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喉咙微哽,低哑出声:“脑瘤,方西,我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不到百分之五,我请来的全是最权威的专家,他们平均的预测都不到百分之五,你让我在死之前管点闲事都不成吗?”
耳鸣,下颚一紧,心蓦地一抽,任谁听见“死”这个字眼都是颤抖,顾方西也一样,他怔愣了几秒,然后清了清喉咙,气怒尽退,嗓音低沉,伴着一声叹息:“何必呢,法兰克,她不会爱上你,你明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要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愿意为一个迟暮的人停留,要一个这样不安定的心如何愿意守住早已疲乏的灵魂,她不会愿意,更不会爱上他这样没有救赎的男人。
迟欢在一旁听着,心口微微发冷,也许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有时候,这一天总那么残忍,外面光线明亮,室内却是酸楚的冰寒。
“我知道,我知道……”点头,呢喃,微笑,蓝眸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与孤寂,他释怀的笑笑,几个字重复叠叠说着,“我只想离开的时候,看见她幸福,方西,我宠她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而是,我真的想对她好,我不需要回报,你明白的,我早已过了想要人回报自己感情的年纪了。”
沉默的挂上了电话,顾方西眉眼深沉,躺在床上,抱紧了迟欢,埋在她的颈窝,不做声,静默的阖着眼睛,直到她启唇抚摸着他的发丝,温柔的说:“方西,早安。”
“迟欢,早安。”
他吻了吻她的鬓发,箍得更紧了几分。
“怎么了?”
摇摇头,他微笑着细碎的吻着她笑起来有褶皱的眼角,还有年龄痕迹的唇沟:“那么多年了,谢谢你,还睡在我枕边。”
“傻瓜。”她捏捏他的鼻尖,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枕着他的肩轻叹了口气。
傻瓜何止一个人。
他再次醒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按了快拨键,那头是女儿欣喜温柔的声音,她刚要问好,他却在之前沉着嗓音,面色难测的道:“子布,你法兰克叔叔明天有一场切除脑瘤的手术,你要回来吗?还是打算结完了婚再回来?”
刹那,电话那头猛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她其实该劝她父亲答应她的婚事,她甚至认为手术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回来了也没用。
脑子里条理清晰分明,唇微张,胸口闷热,她却下一秒听见似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微微发颤,一字一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明天几点,我立刻回来。”
医院里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
光洁的走廊上反射着白灯的光亮。
耳边是掠过她的人七七八八的交谈声,她恍惚的一边转头四顾,一边在这干净略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拼命的疾步快走,近似奔跑。
她手术室那层楼的时候,远远的,正好看见他被推进去的场景,他对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沙哑的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暖暖的墓地旁吧。”
周围是寂静的,他的话一字一句的从耳边清晰的传来,耳膜不知怎么地有些许嗡鸣声,心房莫名的一收,四肢百骸都有些泛冷,这医院的冷气开得太低了。子布心里如是的呢喃道。
他们看见了她,而她也一步步走近他们。
他睁着眼睛,看见她的时候,睫毛微动,眼睛拼命的眨了眨,深邃的蓝眸有几许水影若隐若现,他略有薄茧的手伸出,艰难的攥住了她的小拇指,体温是热的,可她的温度偏冷了些,下意识的让他心一窒。
“你来了啊。”他有些虚弱,却努力的咧开嘴,喑哑的勾唇抿笑道。
愣愣的站在那儿,她看着他额上有些许汗液,额前的几缕黑发都粘上了。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面色平静冷淡。
他却还是很温柔的笑着,用着沙哑如被车碾过的嗓音低沉的轻声问:“子布……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话落,他攥着她的小指的劲微微一紧。
“有。”她倏地漾开笑,注视着他深蓝色有些许混沌的瞳孔,。
“什么?”攥得愈加紧了。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一字一句,甚是冰冷。
“子布!”霎时怔忡松开了手,顾方西蹙眉肃穆的低喝一声,猛地将她拉过,只感觉她五指冰凉,被他按在身旁,面色平静,笑容微扯。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
一秒钟,重复无数遍在他浑浊的脑子里上演,他模糊的眼前似乎能看清这句话每一个字的一笔一划,收回来的手虚弱的放在身侧,然后在缓缓的微微一屈,本就无一物的心中肆无忌惮的吹着冷风,哗哗的呼啸而过,心里绞痛却好似麻木和早已接受。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在被推进去那刻,看着她浅淡的眸子,脸颊的梨涡,眉目温柔,纹路微皱,干涩的唇轻启如呢喃梦呓:“我知道,我明白,没关系的,子布,我了解……”
都是明明白白了然的字眼。
尽管,那一刻,他笑得心里绞痛,刻进骨子里的疼痛,比肉体更甚。
手术门随即一关,咯噔一声,不止是门,还有她霎时一绞的心。
这该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她却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那般残忍,残忍到让他在死亡时都应该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是该说些让他有求生意志的话,却没想到,开口时时亲手将他推向死亡的言语。
在他给予她那么多那么多后,她在最后送给他的竟然是那样刺骨彻寒的话,她会后悔的,她会的——那门一关,她满脑子充斥着这个念头,用了力气挣开了父亲的钳制,扑到了手术室门口,冰冷的门触到了手心,浑身一震,目眦尽裂。
拼命的喘息,仿佛氧气不够,体力再无。
顾方西猛抽一口冷气,闭着眼睛上前搂住她,死死的搂住,一下又一下的轻拍她僵直的脊梁,她只能下意识的蜷在父亲的怀里,咬着唇闷声,嘶哑的啼哭,潸然流泪,止不住的胸口泛疼,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子布……子布,乖,没事的,他会原谅你的,他会的。”
晕眩间,一瞬黑暗,这安慰竟让她一下子崩溃的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是凌晨,她睁着眼,愣愣的看着白色漆油刷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用他的残日填满了她的成长轨迹,她用她的炽烈生生消去他生前最后一丝的残念,一来二去,也许只是一场一个人,年少暧昧不清的回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