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秘密?”
戚灵枢抿了抿唇,“不要装傻,戚隐。”
戚隐无声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秘密,小师叔。你要怎么做你自己掂量,我不会干涉。当然,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说一声便是。”
边上的人一滞,忽然停住了。戚隐一愣,也停了下来。黑暗里静默无声,热气蒸得人脑门子疼,戚隐浑身冒汗,要溶化了似的。戚灵枢终于开了口,很低的嗓音,轻轻说道:“对不起。”
戚隐摸不着头脑,道:“不应该是道谢么?”
“师尊临终留音,切切所思,唯命我寻你归隐而已。我本当担兄长之责,顾你安康。然则一路走来,却是你处处为我留心。”戚灵枢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怆然,“你孤身弑父,剖胸换心,巫郁离窥伺你性命,人间逼你走绝路,而我竟未尝能护你一分一毫。他日九泉之下,我绝无面目面见师尊。”
这家伙,成日把一大堆无聊的事儿揽在肩上,也不怕被压死。戚隐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能护我一时,岂能护我一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小师叔,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戚隐想起扶岚罹难那一天,他磕破了头,血流了满脸,匍匐在尘埃里像一只蝼蚁,只换来那些所谓的仙山掌门冰冷的眼神。没有人听他的哀告,没有人怜悯他的悲泣。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谁也帮不了他。只有握住自己的刀,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他继续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戚隐了,你不用为我操心,还是想想你自己的麻烦事儿吧。”他腾出手拍了拍戚灵枢的肩膀,“虽然我说不管,但我还是想说两句。我以前总是很懦弱,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总是在拒绝、退缩、害怕,伤我哥的心。到后来他死在无方杀阵我才明白,命运和时间都是不等人的,如果你不说出口,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戚灵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一样,戚隐。你没有发现么,我们之中,你修巫罗秘法,我修心魔剑,扶岚本自巴山出身,不必论及。唯有云知,专一凤还剑道,未曾废离。当年仙山汲汲论道,遍数诸家后辈,谓我为师尊弟子,无方首徒,首屈一指。非也,真正的剑道天才,是你的大师兄。”
“小师叔,你太抬举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戚隐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成日吊儿郎当的,你不知道,当初在凤还的时候,要他练剑比撵牛还费劲儿,天天被师父罚跪。”
戚灵枢摇头道:“这便是了,我日日鸡鸣练剑,日落而息,所御剑影,尚且稍逊一筹。若不动用魔气,我之剑技,至今仍在云知之下。不论剑技,且论心道。这些日子,你我皆几经丧乱,你暂且不提,我心念不稳,自甘入魔。彼时才知,何谓人间大悲欢。然则云知七岁断臂,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若他不提,何人能看出他幼年凶衅至此?”
戚隐噎住了,小师叔说得不错,云知那小子成日嘻嘻哈哈,满嘴跑马,就算知道他小时候那些非人惨事,也总疑心是他自己编出来,故意讨姑娘可怜。
“无惧于灾厄,无惧于困苦,若人间有道,当如是。”黑暗中,戚灵枢想起那个青年人,一身破烂素衣,一把有悔长剑,拈花带笑,扶摇万里,比风还要逍遥。他岂能用俗情织幂篱罗网,将那大雁一样的人儿困住?那个家伙,又岂是男女之情能绊住脚跟的?戚灵枢一字一句,字字铿锵,“云知守道如一,心境澄明。并非落花不言,而是流水无意。既如此,我将以挚友的身份长伴左右,不提风月,不越雷池。戚隐,答应我,出得此处,此事休要再提。”
他说完,继续下降。黑暗里人影一闪,戚隐再看清时已在数尺之外。戚隐有些怔愣,这世上当真有人能看透死生大事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冰冷的心尖唯一的热血,只为一个呆呆笨笨的家伙而涌流。他毕竟是个俗人,学不来道法,看不穿红尘。他畏惧的不是生死,而是没有止境的孤独。就算粉身碎骨,他破碎的手也要攥住扶岚的衣襟。
不再多想,戚隐略松了绳儿,重新下落。下降了整整有一炷香的时间,皮肤和眼睛渐渐变得灼辣生疼,点燃灯符才发现,四周竟飘满了灰沉沉的毒雾。戚灵枢说这是熔岩雾,吸多了会死人。两个人捂住口鼻,支起结界,继续下降。又过了半炷香,才略略看得清底下的地面。戚灵枢正想落地,戚隐熄了灯符,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保持安静。”
戚灵枢眉头一动,有眼神问他有何异样。
“心跳,”戚隐对他做口型,“四面八方,心跳声数不胜数。”
他说得没错,方圆三里地布满了心跳声。弱而轻,节奏均匀,像许多轻轻的小鼓联合在一起拍打。听起来像许多东西在下面睡觉,动物安眠的时候,心跳便会放缓。两个人在黑暗里对视一眼,小心翼翼踏上地面,脚底泥泞坑洼,满鞋子都是粘腻的污泥。四周热得吓人,两个人站在地裂下面,仿佛是热锅上的包子,头顶蒸得冒烟。
静默着四处张望,四下里空落落一片,远处有一线红光,大约是岩浆河。周围有许多颓圮的石头女墙,掩在一堆滚烫黏腥的泥巴里。女墙上有伏羲的雕塑,模样与上方神殿前甬道里的不同。看样子这些女墙的刻画时间要早许多,伏羲的脸颊被刻意雕得模糊不清,周围有残存的色彩。戚隐猜测这些色彩刻画的是伏羲神光,根据巫郁离的天殛之战幻境,以及白鹿的描述,伏羲的脸庞常年笼在一层金光里,令人看不清模样。
看来刻这些石画的人很可能真的亲眼见过伏羲。
略寻了一会儿,依旧没有看见人。光有心跳,却没有人,连个妖虺也没有,更没有慕容雪和虞师师的踪迹。可那些心跳就在他们周围,旁若无人、静静悄悄地搏动。戚隐感觉很不对劲儿,燃起一张灯符,霎时间,他和戚灵枢两个人都惊住了。
白苍苍的花儿开满了幽暗的地底,那静默的白色,仿佛是死寂的雪,一路延展到符光照不见的尽头。细弱的白色花瓣儿,明明生自肮脏的黑泥,却不染尘埃,不沾污秽。每一朵花底下都有一颗心跳,它们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绽放,绵延向深不可测的地心。
“神花扶岚。”戚隐低声道,“我们找到了。”
他们拽了拽绳子,示意顶上的人下来。戚隐顺着墙根儿走,仰头看那些壁画。壁画线条简明,甚至称得上粗陋,看来得是年纪十分大的老古董了。上面不止画了伏羲,还有女娲。说的是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只见两个人身蛇尾大神托着一个小小的泥人儿,对着吹了一口仙气。下一幅画中,泥人已经活了,在扶岚花丛中打滚。只不过所有壁画只有半截儿,下面的一半被淤泥土层埋住了,看不分明。
看得正入迷,也没注意戚灵枢有没有跟上来。周围的心跳声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节奏,越跳越快,戚隐眸子一凛,警惕地握住背后的归昧剑。心跳越发嘈杂,仿佛无数不知名的东西在黑暗里苏醒。可神花没有丝毫异样,依旧是静静悄悄的一小朵。女墙背后忽然现出无数心跳,急速朝戚隐逼近。戚隐后退一步,无数苍白的手臂破墙而出,张牙舞爪地抓向戚隐。
正想拔剑,一柄刀比他更快一步。凄冷的刀光一闪而过,所有手臂齐齐斩断。扶岚拉着戚隐的衣领后退,道:“这里有很多心跳,小隐。”
戚隐说,“那不是花的心跳么?”
“花没有心跳,下面埋的是人。”扶岚歪头看了他半晌,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弟弟,你好笨哦。”
又被他哥说笨,戚隐有些气馁,他本想保护扶岚,可每次都是扶岚救他。戚隐蹙着眉心道:“这些是神花,我以为神花和咱们凡世的花儿不一样,有心跳也不稀奇……好吧,我就是笨。”他拉了拉扶岚的衣袖,“哥,你嫌弃我笨么?”
扶岚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嫌弃,笨笨的可爱。”
被这样软和的词儿形容,戚隐心里不大痛快。到底什么时候他哥才会觉得他威武高强,小鸟依人似的偎在他怀里,等他的保护?
正想着,背后又是一阵嘈杂的心跳,无数鬼手再次破壁而出,将戚隐牢牢抓住。前面那方女墙也伸出鬼手,死死掐住了扶岚。戚隐整个人贴在了墙上,有鬼手夺了归昧和黄金刀,蛇一样蹿了回去,一下没了踪影儿。戚隐用力掐诀,归昧竟然没有反应。
转眼看扶岚,也是一样的情况,这些鬼手太他娘的贼了,竟然知道缴械。戚隐和扶岚不约而同发动凛冬术,璀璨的冰花爬上鬼手,可那些苍白的手臂竟依旧狂抖不停,凛冬术对它们没用!
“我没剑了,谁他娘的还有剑!”戚隐大吼。
“大师哥来也!”云知和戚灵枢御剑而来。
云知一个翻身落地,白绢发带在空中飞扬。本是极潇洒的动作,落地的瞬间突然膝头子一软,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跪地。
“失误失误。”云知汗颜,忙右手掐诀,有悔呼啸着冲入戚隐身边的石壁,轰轰烈烈炸了个口袋大的口子出来,飞溅出来的碎石打了戚隐满脸。这样的冲劲儿,石壁里无论藏了什么怪物都得卸掉个零件不可。然而,下一刻,更多苍白的手臂从那裂口冲出来,密密匝匝,麻花儿似的扭成一堆,看得人头皮发麻。
戚隐离它们最近,那些手臂长了眼似的,一下朝戚隐这边摸过来。这时戚隐看清了这些手,没有掌纹,冰冷粘腻,苍白如蜡。这些难道都是尸手?戚隐暗自心惊。所有鬼手发了狂似的摁住他的脸,戚隐的脸被捏得几乎变形,他艰难地怒吼:“你个狗贼,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话儿还没说完,鬼手抓着他的头撞击石壁,石壁轰然破裂,戚隐撞得满头是血,头晕目眩。他奶奶的,这帮孙子,把他的脑袋当锤子使唤!紧接着更多鬼手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拽进石壁。一股令人作呕的脓腥味扑鼻而来,戚隐半个身子没入了石壁。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身侧有无数手臂波涛似的疯狂涌动。眼看戚隐就要被拉进去,有悔掉了个弯儿,斩断拉住扶岚的手臂。扶岚立刻跃到戚隐那,拽住戚隐的双腿。他力气极大,明明有无数双鬼手在拉戚隐,可仅凭他一人的力气,竟一点一点地将戚隐拽了出来。黑猫和戚灵枢也来帮忙,各自拽一边,戚隐的裤腿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大半光溜溜的腿。
“各位,我臂上有伤,就不帮忙了。我给大家唱个曲儿助助兴!”云知弹着剑,唱起了十八摸。
这个混蛋!戚隐咬紧牙关,在里头奋力睁开眼,忽见前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发亮。是归昧么!戚隐伸出手,竭力去够他的剑。身后那帮人不停拉着他,他不住地往后,离那东西越来越远。戚隐心里一急,使劲儿往前一挣,好不容易将那东西握在了手心,摸起来圆圆的,不是归昧,不知道是什么。外面扶岚蓦然发力,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
闷在里面许久,差点儿没有窒息。戚隐坐在地上喘了口大气,打开手掌,看见一个黄金环。
“耳环?”云知说道,“虞师师的?他们一定是被拽进去了。”
“不是她的,”戚隐捏起那金环,环子在迟重的符光下光芒璀璨,瞳子般眨眨,“你忘记了么,我们在神墓里见过它。黄金罪徒人形棺,它的耳朵下面就挂着这个东西。我在老怪的记忆里也见过这个耳环,”他的脸色很难看,“这不是虞师师的耳环,是老怪的耳环。”
“他来过这里?”戚灵枢沉声道。
“也有可能他就在这儿。”黑猫悠悠地说,“我们最好祈祷别遇见他,五百年前的他,一定不会比五百年后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