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2)

嫁魔 杨溯 3377 字 1天前

杀阵就在前方,炽热的温度,仿佛可以熔化脸庞。红莲般的火焰中,那个有着秋水双瞳的大男孩儿回过脸来。

“弟弟,我会在黄泉的彼岸眺望你,祈求神祇代替我照看你的安康。”他极淡地笑了笑,“再见,小隐。”

刀光结界轰然崩塌,火焰舔舐上他苍白的脸颊,仅仅一个瞬间,他像一张脆弱的白纸,碎成片片灰烬,在火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刻,戚隐忽然间听不到了,天地好像失去了声音,他呆呆地望着杀阵中央,望着那些飘扬在火焰中的灰烬。

过往的一切鸦羽般袭来,童年的一切像金黄色的梦境,他遗忘了那么多年,却忽然在现在记起来了。四岁的他小鸭子一样跟在十二岁的扶岚屁股后面,顶着毛球儿似的黑猫踢踢踏踏地走。寂静清冷的月光下扶岚搂着他,哼响那首大巫唱给神灵的谣曲,他窝在扶岚怀里攥着扶岚的衣襟,朦朦胧胧地闭上眼,梦见白鹿在丛林里奔跃。分别的那个黄昏,寸寸斜阳点染长空,扶岚站在田埂上向他告别,他扑向扶岚的怀抱,哭着求他不要离开。

还有娘亲死掉的那个秋天,在他和娘亲赁住的吴塘小院,他懵懂地贴着墙角站着,他娘的屋子里嗡嗡轰轰,人影在窗纱上转来转去。不认识的人把娘的衣物拣出来,贴满墙壁的辟邪符咒撕下来,扔在空地里。

“怎么还有男娃儿的衣裳?”小姨拿着一件褪了色的竹布黑衣,问。

“做给小隐以后穿的吧。”有人说。

“这么旧,还一股味儿,”小姨嫌弃地瘪起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不要了,一块儿烧了!”

小姨把黑衣扔进火堆,他娘打满补丁的的枣红衣裙,还有小猫戴的围巾,一股脑,统统丢进了火里。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怕的惊惶,好像那些东西没了,他珍重的过去就没了。小姨拉着他的手走出月洞门,走过青灰色的马头墙,走出长长的水光潋滟的石板路。他不住地回望那重重门洞后面,烧得像红胭脂一样的大火。火星和灰烬消散在空中,蠓虫一样扑来扑去。

十三年前的火焰和眼前的真焰重合,他嚎啕大哭,大声喊哥哥。

无边的晚霞里他们乘着斩骨刀一直飞一直飞,漫天的夕阳漫天的风,可为什么月亮会升起,这一切终将有尽头?斩骨刀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将一个人孤零零走到天黑,去往没有人等候的未来。

戚隐疯了一般挣开戚灵枢和昭冉,向着火焰奔跑,仿佛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手臂伸入烈焰,他想要去抓住那消散的灰烬,他哥哥的灰烬。手掌即将够到那破碎的黑色衣角,可剧痛蔓延全身,他的右手漶散成灰,和那些灰烬缠绕在一起。戚灵枢和昭冉拼命将他拉回来,他失去了右臂,跪在地上,哀声恸哭。

“扶岚伏诛!妖魔俱灭!”元苦大声宣布。

仙门弟子欢欣鼓舞,大声庆祝。戚隐跪在阵前,木偶一样呆滞。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昨日还在给他做饭缝衣裳的哥哥,今日却在他眼前化为了飞灰。

是噩梦吧,他恍惚地想。

真火终于熄灭,杀阵停止运转。在那片欢呼声中,戚隐蹒跚地走向阵法中间。斩骨刀还在,旁边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那是黑猫。它已经烧成了炭,戚隐木木地蹲下身,摸了摸它,滚烫的温度,灼得手掌嗤嗤冒烟,胸膛的地方似乎还留存着一点点心跳。

疼,他明白过来,不是梦。

戚隐拔起斩骨刀,收入乾坤囊,把黑猫抱起来,行尸走肉一般离开。戚灵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戚隐忽然站住,回过头对他道:“别跟着我了,小师叔,我想一个人静静。”

“戚隐,你的伤。”戚灵枢轻声道。

“哦,不疼。”戚隐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肩,“没事儿,我自己去找人包扎一下。”

他平静得令人害怕,戚灵枢不敢离开。

“那你跟远一点。”戚隐道。

戚灵枢点头,退后了几步。

戚隐往前走,步下悬空阶。星子静谧高悬,他站在茫茫天风里,冰凉的风穿过他瘦削的身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什么东西都可以穿过他,没有任何阻碍。岁月无限长,天空高邈,他是一粒被遗弃的沙尘。

这尘世,一片荒芜。

戚隐忽然回过身来,双眸像枯干的潭。

“小师叔,人间、南疆,我一个都不原谅。”

他说完,纵身一跃。戚灵枢怆然失色,往前一扑,却只来得及挨到他的衣角。黑色的衣袂翻飞,像一只孤飞的蝶,戚灵枢眼睁睁看着他落入荒漠一般的星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08章 薤露(四)

风声在耳边呼啸,戚隐闭着双眼,流星一般下坠。

大地越来越近,绵延无尽的山林向他张开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现,他落入云朵一般绵软的毛发,睁开眼,正见九尾白狐一双弯如月牙的眼睛。戚隐一声不吭,翻身落地,抱着黑猫,蹒跚地往前走。黑猫越来越冷,戚隐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团冷掉的炭火,毫无声息。

“弟娃,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我的神。”女萝化为人形。

戚隐没有搭理她,兀自闷声往前走。

“你听听话嘛。”女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家猫大爷经不起折腾了,咱们把它埋了,让它安息,然后我带你去云梦古泽,去找我的神,她会帮你疗伤。”

戚隐忽然停下脚步,咬着匕首割开手掌,掰开黑猫的嘴,将血滴进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团焦炭了,眼睛被高温熔化,嘴皮烧没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触目惊心的模样,让女萝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可戚隐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像是一个行走的死人,默不吭声。女萝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冰冷的悲伤,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围涨涨落落。他是个溺水的人,却不寻求搭救。

这家伙刚刚从灭度峰上跳下来,就是在寻死。

“弟娃……”

“为什么要救我?”戚隐回过身,问。

“因为……”女萝张了张口。

戚隐打断她,“你们跟着我,让我哥来保护我,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对你们有用。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但从现在开始,你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请你离开,我虽然是个废物,但起码还有一条命。”他盯着她,缓缓把匕首抵在颈边。

“哎……你这孩子,”女萝气恨地跺跺脚,“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黄金蓍草卜问天地大运,连卜三次,卦辞都指向了你。这就是我们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我的神,她会告诉你一切的由来。”

后面的丛林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数道阴冷邪佞的魔气从林间蛇行而出,直扑向女萝。女萝吃了一惊,叫道:“九垓的魔气!?弟娃,你靠后,让嫂嫂来会会这邪魔!”她嘶吼一声,苍白的指甲暴涨,白浪般的皮毛翻滚而出,重新化为九尾白狐的模样。

泼墨般的魔气回缩,凝出一只身条儿纤细的黑狐,一双赤荧荧的双眼邪气四溢。

“你是谁?”女萝耸着脊背,嘶声问。

“你该问问你的神。”黑狐的笑声又尖又细,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两只妖魔相对着逡巡,一黑一白,仿佛乳与墨的对峙。黑狐弯弯的眼睛像两勾血月,饶有趣味地打量女萝,却并不进攻。女萝摸不清楚它的意图,九垓到底生了什么变?这样道行的魔物怎么能突破魔刀的结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可她无法叩问神祇,那些缥缈的大灵隐身冥冥之中,只有他们需要她的时候才会来到她的耳边,指引她该去的方向。

这个魔物为何不进攻?它只是想拖住她!她心里隐隐察觉到什么,霎时间吃了一惊,回身想找戚隐,却见方才戚隐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臭小子竟然趁她同魔物对峙逃走了!女萝怒极。

“你拦不住他的,”心月狐栖在树梢,低笑着道,“这是他必往的宿命,是吾主为他写就的宿命。他就快死了,女萝,我听说你向你的神学会了不少祭歌。从现在开始唱吧,择一首好听的调子,为这个孩子唱一首挽歌,送他魂归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