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原野做梦都没想到,这天她会被星燃妈妈刘秀韵,以“明天可以见一下家教老师”为理由,留在家里过夜,更没想到,自己会收到突然回到家里的,星燃爸爸廖云城送给她的一整罐棒棒糖。
廖云城当时拿出那罐棒棒糖,说:“我那时候已经在候车室里等车了,看到星燃妈给我发短信,说原野在呢,我就想,我得带个什么礼物吧?结果在火车站那些卖东西的店走了一圈儿,他有的,咱们这边都有,我又说算了。可能因为去的周边小县,没远走。”
说完,廖云城自己笑起来,“到市里,又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追你阿姨,她爱吃糖,还攒糖纸,我就天天给她买糖,她才答应跟我谈恋爱找对象了。
哈哈,我听说吃甜的,心情能变好。等下次叔去远一点儿的地方,给你带别的。
不行了,我今天太累了,老刘你们安排吧,我收拾一下先睡了,明天还有事儿。”
那晚上,孟原野怎么都睡不着。她把这个房间里的台灯打开,又拉开窗帘,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今天特别圆,光比平日里都晃眼。
廖星燃家的味道,说不出来,不知道是香薰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闻着让她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她感觉从昨天参加林泽生日,一直到现在,都像是在做梦。她似乎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刘秀韵推门而入。孟原野看见,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看上去很舒服的家居服,手里端着菊花茶,拿了两支安神口服液。
她东西放桌上,说:“原野,我看见你这里灯一直亮着,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睡不习惯?”
“阿姨,我睡不着。”孟原野说。
她看见,面前这女人太引人注目了。她就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能飘出一股别样的韵味。她身段柔得像一股绸缎,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带着刚韧劲儿。这画面,看着有点儿像外国油画。
“阿姨,我心里乱,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孟原野看着窗户外头的月亮,呼吸声淡淡的。
刘秀韵坐在椅子上,和她一起看窗外的月亮,她又随手把台灯关了,两个人脸上都映着月光。
窗户外面静悄悄的,能看见草坪上有一棵树,它就像是静止的,连风都没有。
“原野,我知道你有心事。我问你个问题吧。”刘秀韵说。
“嗯。”她回答。
“你觉得,人应该怎么度过一生?”她说。
孟原野沉默一会儿,摇头。
刘秀韵说:“正因为没有人知道人应该怎么度过这一生,所以人生有千万种可能。任何的言语,举措,都担负不起人这一生的重量。任何人,任何人生。
很多年,我和老廖也遇到了很多人。他们中,有开面馆开了半辈子,最后教出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有修自行车修了一辈子,死后,多年常客不知情,依然老推着坏掉的车等在那个街口的;有得了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病,结果就莫名其妙成了高位瘫痪的大人物,也有结了婚又在外面混了几个女人、几个男人的无名氏。
是零三年吧,有一天星燃回来问我:为什么班里的同学都愿意跟他一起玩儿,却都在骂黎清扬?都没见过几次。他们说黎清扬有精神病呢。
后来他说:黎清扬天天吃药,天天吃药,偷悄悄吃,一句话也不说。要么跟人动手了,要么就在那块儿写日记。昨天大值日,他日记本儿没带,掉在地上,我看见了。日记里除了什么死不死的,就是个女孩儿,他还恨他妈。
他又说:你穿貂皮大衣,他妈衣服上都是补丁,鞋底都开胶了。她在医院门口,哭得跟个鬼一样,头发像鸟窝,嘴没一点儿血色,浑身都在发抖。
他也说:雯丽阿姨追上来,抱着我的腿,就给我跪下了。她的头就一直在地上磕,我怎么拉她,她都不起来,我当时很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还说:清扬去上课了,没人欺负他了,我坐到他旁边了,那些欺负他的,他们都怕我。
……
八七年怀星燃的时候,我坐在我妈家的土坡上看天。老廖回来,我就问他,希望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看着眼前那一大片荒地说:脚踏实地,心有敬畏。
星燃是我们的孩子,可我们也只是生了他,仅此而已。从他出生,到他被剪断脐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再往后,不管他从会爬,到会走,再到牙牙学语,又到会跑,都不能改变他是他自己,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事实。我们做的是给方向,不是强求。”
孟原野眼里这时候划过一丝光,有点儿冷清。她扭头看着刘秀韵说:“阿姨,谢谢你。”
“怎么忽然说谢谢?”刘秀韵笑。
孟原野抬眼望回天上的月亮,“我爸妈也只是生了我,仅此而已,对吧?”
刘秀韵点点头,“当然,其实真的都是这样,只是多数人不愿意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