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决定了?”苏格俨有些焦躁地说。
不怪苏格俨难以淡定,作为医生,喻教授一贯不轻易放弃一个病人,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
“决定了。”喻教授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脸上,除了对丈夫的眷恋,眼里看不到一丝恐惧。
苏格俨还想说什么,面对爱人祥和平淡的脸,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变成一声低低的轻唤:“小喻!”
刚一出口,担忧,不舍,心疼便在他五脏六腑里翻滚,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至微和慕长安正在休息室吃外卖,牛肉拉面。
慕长安给喻教授做手术,至微一颗心落定,食欲大增,此刻不顾形象呼啦啦往嘴里扒。
慕长安眼看着那一大海碗即将见底,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挑出来,涮干净黏在肉上的香菜,夹到至微碗里。
要不是担心喻教授的病,恐怕这辈子她都没有吃不下东西,把自己饿成这样的时候。
“慢点吃。”
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慕长安真怕她噎着。
至微筷子上夹着一块肥厚的牛肉,想往嘴里送,无奈嘴巴里塞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丁点缝隙,她只得直着脖子,使劲把嘴里的先咽下去。
慕长安担心的事发生了,食物在食管三处狭窄造成了拥堵,至微噎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灌了大半杯水才疏通下去。
至微定下神来,却见慕长安碗中的水平面原地踏步,便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慕长安低头一点一点把细碎的香菜末挑拣干净,将碗推到至微面前,“没香菜了,你都吃了吧。”
慕长安眉头紧锁,再柔软的语气也掩盖不住他心事重重的模样。
看来喻教授这个史无前例的手术,给了他不小压力。
至微撑着筷子,一脸担忧地凝视他,伸手抚着他眉间竖起的皱纹。
她没说什么,慕长安却看透了她心里所想,捉住她的手,柔声说:“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只不过,毕竟是大手术,得想到每一个环节,想到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想好应对措施,做到万无一失。”
“我相信你。我只是想……”
她还想另一件事——他的病,那个犯起来随时随地撂挑子的躁郁症。
燕翎最近出国,他的药能不能支撑到她回来?
话说回来,好像很久没见他吃药了。
“又在担心我的病?”
至微真是纳了闷了,慕长安你是鬼吗?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我只是担心你药不够,发作起来把我妈丢手术台上不管了。”
慕长安抿了抿嘴:“我已经很久没吃燕翎开的药了。”
至微急了:“你怎么药吃完了也不说?……等等,我想想从哪能搞到药……大表哥在精神科,我现在就托他弄点来。”说着忙不迭找手机。
慕长安按住她,大手将她脑袋一按,亲吻她的发梢,悄声说:“别费劲找了。”
至微瞪眼:“不吃药哪行?”
慕长安阒然一笑:“傻瓜,你就是我的药啊。”
“啊?”至微直线脑袋,一时没品出慕长安话里有话,见慕长安一脸玩味无奈地盯着她,恍然觉悟,木头人这是跟她说土味情话呢。
青年男女,荷尔蒙得不到释放,是容易憋出病。
个把月没厮磨过,午夜梦回,不渴望是不可能的。
他的药不会就是某运动吧
至微拍着胸脯: “等喻教授手术成功,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
颇有终身为你供药的豪气。
和至微感情稳定后,慕长安的确很少发病,以至于燕翎出国前提醒他去拿药,他也以病情稳定无需吃药而拒绝了。
明明说的是实话,怎么到了她那就显得那么的……
慕长安着实无语。
吃过饭,至微收拾桌面,慕长安拿了老苏教授的笔记本,坐在一旁专心致志搞研究。
至微以为他在看手术资料,伸头一瞅,他竟在写国自然标书,奋笔疾书那种,显见思维极其活跃。
他对喻教授的手术越如此这般举重若轻,至微就越放松,对喻教授的病越乐观。
在至微眼里,此时此刻的慕长安就是一尊金光闪闪的佛。
佛,得供着。
至微殷勤得了不得,咖啡热水接连不断,捶背捏腿乐此不疲,恨不得连厕所都替慕长安上了。
慕长安被无数次打断,合上电脑,叹了口气。
“你歇会吧!”他说,语气不是很和谐。
“你生气了?”至微极其罕见地弱弱地问。
“嗯。”
慕长安并非为思绪打断而生气,他只是受不了至微没事找事。
以前,她可是能躺着绝不站着的。
“至微,坐下歇会,好么?”
至微乖得像捋顺了毛的猫,轻轻坐下,过了一会,实在受不了,又窜起来:“不行,你给我点事做吧。一闲下来,脑子就不受控制,总会想……”
慕长安抬眼,脉脉地看着她,“有我在,别怕。”
慕长安的眼神对暴躁的至微总有神奇的定身作用。
至微对上慕长安乌亮的眸子,呆了片刻,嘤咛一声:“有你在,我不怕。”随即依偎在他身上,喃喃重复,“我不怕。”眼睛已红了一圈。
她最近比较多愁善感,看得人心疼。
电脑旁的现磨咖啡,飘出淡淡清香,袅袅水汽蒸腾而上。
慕长安拥着至微,周遭安静,只剩慕长安辨识度极高的男中音:“等苏老师谈完话,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注册证在外院,主刀喻教授的手术,少不得要去医务处走流程,这件事交给至微去办,毕竟这也算她的地盘,各方面比较熟悉。
“我们一起努力,喻老师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至微擦了擦眼睛,点头:“嗯。”
慕长安拿了纸笔,开始给至微分配任务,正说着,老苏教授来了。
“小慕,小微,过来一下,妈妈有话和你们说。”
至微和慕长安纳闷地跟着老苏教授来到喻教授的病房。
喻教授先拿着慕长安总结的资料,感谢了慕长安为她做的努力,相信他以后定能在胃肠外科有所建树。
至微越听越不对劲,手术还没做呢,就开表彰大会?
“这顶高帽子未免戴的太早了,您就不怕他飘起来?。”
老苏教授已坐到床头,将喻教授托起来,让她能舒服地半靠在他胸前。
喻教授感到他起伏的胸膛,正在压抑着情绪。她回过头深深望了丈夫一眼,拍拍他的手,露出一丝看淡红尘的笑。
“我决定不做手术,明天一早转去安宁病房。”
“为什么?”至微大叫。
“你多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就不能安静点,等我说完?”喻教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不忘责备至微。
至微很不服气:“你自己不也说,慕老师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你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我们,对得起他么?”
眼看着□□味蔓延,一直不说话的慕长安开口:“喻老师,手术可以获益,您应该试一试。”
喻教授瞥了至微一眼,转向慕长安时眼中凌厉荡然无存。
“我的病到了终末期,做得再多,无非延缓生存时间。我相信你的手术会做的很完美,可是,做了手术,也许剩下的时候都得在icu度过。我希望最后的日子能生活得有质量,不愿意躺在床上挨日子。”说到这,喻教授脸上露出了愧疚之色,她睁大眼睛,看着至微,歉疚说道,“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很艰难,但这是我的决定,希望你和哥哥能尊重我。”
疾病已让她的性格改变了许多,变得越来越有慈母犯,说出来的话温柔了许多也中听了许多。
至微摇头,带着哭腔:“我不要你死,哥哥也不要你死。”
“你也知道妈妈的性子,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安安稳稳地离开。其实,从医这么多年,我越来越知道,死亡和生命一样,既是个技术问题,也是个哲学问题,技术越是发达,就越要尊重人的意愿,越要以人为本。”
喻教授这番大道理,至微没耐心去体会。
她单纯就是不明白,有机会,就要全力以赴,轻易放弃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
说了半天,喻教授累了,她说要休息,叫老苏教授带着至微和慕长安回家去。
苏格俨执意留下,喻教授撵他:“别在这惹我伤情,都回家去,让我好好睡一晚。对了,你替我把书房那个樟木箱子拿来。”随后,她还伸了个懒腰,感叹说,“哎呀,30年来,我终于也能睡上整觉了。”
三人只得退出了房间,慕长安开车,至微和苏格俨坐在后面,各想各的心事,一路无语。
到了家门口,至微远远见到家门口站着个背着双肩背的高大身影。
至微连忙打开玻璃大叫,“哥”车还没停稳,迅速打开车门,飞奔下去,投进苏至诚的怀里,“哥,你总算回来了。”
至诚抱着她,看到身后缓缓走来的老苏教授和慕长安,眸子暗了暗。
“爸”至诚垂下头,生涩地叫了声。
“哼。“苏格俨面色阴沉,从鼻孔里出声。
至诚的表情僵硬起来:“爸,我回来了。“
苏格俨背着手从他身旁走过,正眼也不瞧他,自顾自走到门边,至诚跑到前面,恭敬地开门,苏格俨这才斜了他一眼,“还知道回来?”
至诚手下一凝,抬起的腿也不知能不能迈。
自打哥哥离家出走,至微就时刻盼着一家团圆的时刻,可是,作为另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她能做的十分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