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微铁了心要大过特过,但凡春节该有的一样不落,都安排上了。
贴春联,贴福字,挂灯笼,上上下下,忙得像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和慕长安过年的幸福期待便是她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几天前,胃肠外科停了择期和限期手术,只收了几例急诊手术,大多病情平稳,除夕当天,慕长安查完房就早早收工了。
至微扯上他飞奔去花市。
在至微的家乡,逛花市是庆祝新年的必备活动。
南方温暖,花市摆在露天,红的紫的黄的,饱满的色彩与人们脸色的笑容相映成辉,整条街上灯笼,鲜花,欢笑,人挤人的热闹。
花市离家不远,至微只去过一次,是至诚带她去的。
那时两人个子都小,买来的鲜花顶在头顶才能从夹缝里穿行而过,出了人群,满满一盆水仙只剩水里白花花的球茎。
至微是抹着眼泪回家的。
北方气候严寒,所谓花市其实就是大棚里的花鸟市场,说不定一丛娇媚的兰花底下就藏着方形塑料盒,里面爬满了待售小乌龟。
棚里暖气烧得足,温暖倒是温暖,就是花香里总有股小动物的腥臊味。
许是为了弥补童年缺憾,至微报复性地买了水仙,金桔,兰花,报春......连后座上也挤了满满两排各式盆栽,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
房间摆上了花,客厅里,沙发旁,大门边立着差不多和至微等高的金桔,硕果累累,火红的利是包挂在枝头,看着就喜庆。
屋子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连厕所厨房亦有份。
最后一趟,至微买了一大捧卷丹和更大一捧郁郁葱葱的迷迭香。
慕长安抱了个满怀,他穿了件驼绒风衣,领子不经意立了起来,花枝在他怀里一颤一颤,面庞庄严肃穆,像一枚被迫营业的霸道总裁。
至微拎着一个硕大无朋形如水缸的花瓶,噔噔噔直上二楼,花瓶(缸)放在卧室,未经修剪的卷丹和迷迭香就大剌剌香喷喷地矗立在床头。
慕长安一向对鲜花饰品审美无能,此刻也无法接受淡雅的卧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堆枝叶横生的东西。
看他困惑的眼神,至微邪恶地笑了。
年夜饭在家做,至微事先找了一堆菜谱,拟轰轰烈烈烹几样家乡菜,等真正手上时,又没了耐心,骂骂咧咧地控诉为何炖个肉的步骤都要这么繁复,于是,到最后,不出所料,变成了慕长安围着围裙在灶台砧板前忙碌,至微端着手机念菜谱,不时挂到他身上摸摸这抓抓那,楷油楷得名目张胆。
慕长安哪受得了这撩拨,扭头,闭眼,侧身,手臂从两侧钳住她,无比认真地回应,直到至微受不了先投降。
开着小差,做饭效率低下,春晚开始了,最后一盆菜才起锅。
一面墙宽的电视开着,一群人乌央乌央在舞台上闹闹腾腾,至微和慕长安相对坐着,边吃边闲聊。
慕长安话不多,都是至微在忆苦思甜,本来,大过年的,只想思甜来着,可是关于过年的甜实在乏善可陈。
“小时候过年最开心的,是爸爸妈妈给我包红包,很大一个,我一只手拿不下,拆开一看,最多200块,也就够买买零食,几个小时就花光了,然后我就诈我哥的钱,我哥被人叫小天才,实际上笨的要命,一骗一个准。”
至微自己没发觉,她说起这些,眼睛里是有甜甜的光的。
其实,她早就知道红包是爸爸妈妈慰问值班同事后剩下的,大年初二下班回来,出于愧疚才会从包里摸出一个两个给她,她也知道,哥哥其实不是笨蛋,她的小伎俩压根没逃过哥哥那颗聪明的脑袋瓜。
“你小时候过年有什么开心的事?”至微说。
“开心的事。我想想。”慕长安说,“有一年大年初一,爸爸给我一个愿望盒子,说不管什么愿望他都会帮我实现。我的愿望是他们能每天回家吃晚饭,一开始,他们真的每天回来吃晚饭,我觉得特别开心,特别满足。可是,没多久,金融危机爆发,公司受巨大冲击,他们焦头烂额,餐桌上只顾握着电话不停地争吵,弄得我也吃不下饭。”
“后来呢。”
“后来。”慕长安眉头不知不觉拧了起来。
后来,爸爸猝不及防去世了。
也是大年初一,他习惯性地搬出愿望盒子,依旧写下了希望爸妈回家吃晚饭的愿望,只是这个愿望,没有人能替他实现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父亲真的不在了,他不是大人们告诉他的那样睡着了,也不是出很长很长的差,他就是死去了,化成了一抔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灰白的土。
从父亲去世到葬礼结束,他咬着嘴唇始终没有哭,却在半年后那个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抱着一个老旧的铁皮盒子,默默地流了两条江的眼泪。
至微看他神色怅然,怕他继续想起不开心的事,赶忙岔开,扔下筷子说:“快跨年了,我们去放烟花吧。”
烟花腾空而起,漆黑的天空一瞬间花团锦簇。
至微和慕长安十指交缠握在一起,仰头依偎着看夜空里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
“以后,我们就互为亲人,相互温暖,彼此陪伴。”一个声音坚定说。
“好。”另一个声音更坚定地说。
看了一会,有些冷了,两人缩着脖子回到屋内,电视里正在进行交子前最后一场歌舞表演,人数多得填满了整个舞台。
二人家乡都没有过年包饺子的习俗,不过在北方过年,自然要入乡随俗一点。
实力所限,省去了和面擀皮,从超市里买了现成的饺子皮,馅是自己调的,至微是肉食动物,一盆饺子馅,满眼都是鲜红的肉,为怕吃起来太干太柴,差不多倒了半瓶油。
慕长安不爱吃肉,单又调制了一份素三鲜的馅。
慕长安手下功夫一流,打结尚且不费力,何况应付可随意捏造也不会大出血的面团?
至微一会要金鱼,一会要蝴蝶,一会又想要元宝,慕长安毫不费力,一一满足。
看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饺子躺在眼前,至微就不信,她能手残到包不出个好看的饺子。
在慕长安不断纠正下,至微终于成功地捏出了能看出造型的饺子,颜值不错,一下水就皮是皮馅是馅,成了一锅肉丸面片汤。
饺子包了硬币,两人一个也没吃到,刷锅时,看到沉在锅底金灿灿的一大片。
慕长安噗嗤一下笑得开怀极了。
这个至微,还说就包几枚,明明是把家里攒的一大盒五毛硬币都包了。
慕长安很少像今天这样吃饱,他一般只吃七分。
吃太饱,脑袋缺氧,做手术易出错。
今天喝了酒,炖了肉,煎了一条松鼠鱼,又吃了饺子,加上杂七杂八的蔬菜糕点,仿佛把过去二十几年错过的年夜饭一下子补齐了,慕长安肚皮有点发紧。
“咱们去运动运动,消消食。”
他完全就是字面意思的运动,做贼心虚的至微却品出了另一番滋味,红着脸说:“要不先洗个澡?”
慕长安正欲张口,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叫了一声:“mom。”
慕麻麻来电。
至微陡然紧张起来没,迅速关掉了电视。
“你说。”慕长安按了免提,一手拉着至微挪到窗前。
“长安啊,今天是农历新年,祝你新年快乐。”慕麻麻的声音温润柔和,不急不缓,令人十分舒适。
“新年快乐。你靠岸了?”
“桅杆坏了,上岸休整一下。”
慕麻麻年轻时热衷于帆船运动,梦想驾驶一叶七彩帆船环游世界,少时没钱,毕了业忙事业忙赚钱,没时间,后来结婚,儿子出生,患病,她的梦想越来越遥远。
一年半前,慕长安返美交流,做主替她报了名。
南极旅行结束,直接在智利起航。
“过年这几天,有什么活动吗?”慕麻麻显然很担忧他。
“查房,陪女朋友。”慕长安搂了搂至微,颇为自豪地说。
“女朋友?”慕麻麻紧追着问,“你有女朋友了?”
“是。她叫苏至微,就坐在我边上。”
那头半天没动静,慕长安不解,问:“妈,你怎么了?”
传来轻微地抽泣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慕麻麻说,“没事,我太激动了。我能和至微说两句话吗?”
“我问问她。”慕长安按着话筒,问至微,“妈妈想跟你说两句。”
你都说我在你边上了,不说岂不是显得很没家教?
至微暗地里怪慕长安平时不怎么提家里,要是早点知道慕麻麻的喜好,她也可以见风使舵一下。
“阿姨,您好,我是至微。”至微尽量表现得大大方方。
“至微你好,我叫肖尔雅,很高兴认识你。阿姨真想看看你,可惜没有网络信号,只能打电话。”
肖尔雅为儿子操心了十几年,准备了他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就怕儿子孤独终老无人问津,谁想有个女孩子愿意陪伴他,一时之间,压在心里的担子轻盈了不少。
“谢谢你,至微,谢谢你陪着长安。”说到最后,肖尔雅禁不住泪花闪烁,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除了感激还是感激,隆重得让至微受宠若惊。
和慕麻麻结束通话后,至微仍坐着一动不动,脸色也不太好。
慕长安问她怎么了。
至微吸着鼻子说:“其实,我有点想家。”
手术后,一直没和喻教授联系,一方面是赌气,一方面是较劲,看谁先忍不住。
“给家里打个电话拜个年呗。”慕长安又气又好笑,通讯这么发达的年代,还能为想家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