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一杯咖啡喝完, 看看时间,感觉可以出发了,遂向老板娘打听如何乘车去三姐寨。老板娘一听她报出的名字, 便笑了,纠正她说:“你地方名字肯定是听错了,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咱们那柯里这一带, 三姐寨是没有的,三者寨倒是有一个,隔壁三妹四妹就是三者寨子里的人。”
咖啡的账结好, 胜巴克一时没了客人, 老板娘闲来无事,便亲自将桃李领到镇上客车的候车点,告诉她说, 三者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寨子,没有车直接到那里, 但是可以乘到西瓜寨, 到西瓜寨下来,再翻过一个山头, 走上一点山路,就到了。然后再三嘱咐, 说前不久发过一场洪水,附近村寨受灾严重, 到处都有积水, 路上务必要当心,云云。
桃李道谢,重新戴上渔夫帽, 同老板娘挥手道别后,独自站在候车点,静静等候去往西瓜寨的客车。
客车到点不来,时间还早,她反正不急,就吹吹风,看看街上行人与风景。这个镇子应该是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杂居地,来往行人中,各种服饰的人都有,不论哪个民族,男子大都黑而干瘦,少女多戴大耳筒,宽手镯,衣饰无一不艳丽,脸膛也黑,却明媚而美。
桃李当街站了很久,看了很多少数民族的艳丽女子从面前经过,又被几个外地男游客搭讪了几句,站到腿都发酸时,终于看见镇那头,远远的有一辆破旧小客车往这边驶来。拎起脚下旅行包,才要过去,忽见有年轻男子以摩托车载着一条土狗从面前经过。
狗是土狗,中等体型,原是白色,却脏成了黄毛,竟然和人一样,直立在车后座上,两只前爪努力地抱住他的主人,年轻男子的肩膀。镇上青石板地面不平,坑坑洼洼,摩托车开起来颠簸摇晃,那狗却一脸淡定,还有闲心看看这,看看那,欣赏欣赏行人与路上风景。
桃李从前在其他地方从没见过狗也可以像人一样乘摩托车,觉得好笑,看着看着,没忍住,“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
载着狗的摩托车街上好好的正开着,经过面前时,忽然放缓速度,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
年轻男子刹车,伸长两腿,撑住车身,回头看她,目光自下而上,由她的腿看到脸上,有点不太确定地喊出她的名字:“桃李?”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桃李有片刻茫然与失神。她从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和他遇见,若不是声音,光凭眼前形象,她根本都无法认他是从前的李上言。从小他都是比她还要白的肤色,就算踢球的那个时候,都没见他黑过,可在这里,还是没能抵挡住云南高原的紫外线,晒得同本地人一样,成了黑皮。不仅冷白肤色不再,便是形象,也同从前判若两人。
这几年里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皮肤晒得墨墨黑,两边鬓角以及脑后头发剃的短碎,露出青色头皮,头顶却扎一根复古造型的毛糙小辫,左耳戴一枚钻石耳钉,右鬓头皮剃一个骚包闪电。更兼身上洗到泛白的牛仔衣裤,脚上一双破旧人字拖,一眼望过去,就是家道中落的落魄懒散的浪荡小痞子形象。
曾经从发型到衣着总是一丝不苟,晚上应酬客户到午夜十二点,第二天早上,照旧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算40度天,都西装领带外加名牌腕表去上班的一代精英型男;哪怕学生时期,明明也是颠倒全校女生的一根草。
可现在,颜值只剩一半在线,精英气质一丝不见。惨古。辣眼。
对于面前这个浪荡落魄男人,桃李花了好一点时间才认出他,不过看了一眼,感觉有被辣到,马上转脸,几乎都没眼去看。
而李上言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那时她性格安静,脸上婴儿肥十分明显,因而显得有些娇憨,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婴儿肥褪去,五官锐化得十分清晰,身上多了份时间的沉淀,较之从前,反而更耐看,更有气质。刚刚在咖啡馆时,一瞥之间,虽有似曾相识之感,却想不出哪里有见过,因而多看了几眼。而这一次,她当街而立,形象肤色以及长腿太过显眼,他总算认出。
李上言认出桃李,载着他的狗,骑着摩托车过来,惊讶问:“你怎么在这里?”
桃李尽量不去看他造型,目光落在旁处,淡淡回他:“哦,出差。因为公司里的一点工作。”
“什么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她淡淡道,“一个小项目而已。公司明年准备建几所希望小学,过来考察一下。”
李上言点点头:“然后就考察到这里了?”
“嗯,算是吧。”
他抬头看看天,看看树,然后再看看她:“这里准备呆几天?晚上又住哪里?”
“时间的话,一周左右吧,还不确定。至于住哪里,还没想好呢。听说附近有个叫西瓜寨的地方,那里人少风景好,准备先去那里看看。”
他再次点头:“西瓜寨有家小小的客栈,随便住一住没问题。”
“嗯,知道了。”
但他也没有就此走掉,就横跨在摩托上,看看天,看看树,再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懵,也有点闷。而她低头踢脚下小石子。两个人同时沉默着。
沉默中,远处有哒哒哒高跟鞋走在青石地板上的声响,声响渐行渐近,是胜巴克咖啡馆的老板娘。老板娘刚刚送好桃李,在街上又遇见熟人,拉住说了会话,转身回家时,看见桃李还在,一喜,忙冲这边喊:“言兄!言兄!那个高个女孩子!她从上海来!她要去三者寨!她要去寨子里找一个人!一个朋友!你顺路把她捎回去!”
李上言听了,重新对她看看,清了清嗓子,说:“哦,挺巧,我就住三者寨。”
桃李也说,嗯,是挺巧。说完,低下头去,看脚下山石中生长出来的一朵小野花。
小野花起初是小小一朵闭合的花苞,慢慢的,迎着风,照着光,在她面前,打开了花瓣,一点一点,绽放成一朵怒放的小喇叭。忽而又是一阵风来,如喇叭般盛放着的花朵随风动了几下,花叶脱落了,花瓣萎缩了,一片片随风飘零而下。
花开了。花又落了。一转眼,春与夏两个季节,就这么流逝而过了。
桃李经历了一朵花的盛开,凋谢与枯萎的过程,过了春与夏两个季节那么久,然而抬起头来,发现刚刚掀动咖啡馆太阳伞的那一阵清风才抵达三妹土菜馆的门前,随着那阵风起飞升空的灰雀刚刚在近处的红豆杉上落了脚,而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仍然飘扬在面颊旁,尚未落回到肩上。
李上言向她伸手:“包拿过来吧。”
她两只手插在热裤口袋里,没动:“原来你就在三者寨啊?”
“嗯,我就在。”听她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笑,及时忍住。转脸看向别处,再回过头时,神色恢复如初。
“算了,我就住西瓜寨好了。”想了一想,又问,“对了,从西瓜寨到你那里不远吧?”
“挺近,隔着一座山头而已。”
“如果我在山这边喊李上言的话,你在山那边听得到吗?”
他想了想:“不知道,没人喊过,听不到吧。”
“哦,那算了。”默默把电脑包以及装着几身替换衣服的旅行包递给了他。
他将两只包放在脚下塞塞好,回头同她道:“走吧。”
她嗯了一声,却又问:“怎么走?”
他叫狗紧紧贴住自己,空出车后座一块地方:“坐后面好了。”
她嫌弃那狗脏,不愿和它一起坐,所以站着不动。
李上言便道:“或者叫它坐在你身后。”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搂着他的腰,然后狗坐在自己身后,两只小脏爪子搭着自己的肩,两人一狗,驾驶一辆破旧摩托,驰骋在乡野山村,林间田头……不禁一身恶寒。
要是没有这脏狗倒还好。反正心里还是嫌弃,所以还是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