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为钱吃的苦太多太多,穷怕了,现在只要有钱,什么工作都愿意做。早上肯德基,晚上星巴克,周末则发传单和做家教,别人不愿做的夜班她抢着去,就因为夜班工资会比日班高出那么一点点。一时间,兼职四面开花,每天忙到昏天黑地。
兼职收入到手,穷人乍富,桃李看什么都想要,开始报复性的买买买,失控一样的用钱,一年内买了手机又买了电脑,买了随身听又买了一堆一堆的流行服饰,床头挂满了真维斯佐丹奴,床底下塞满了红红绿绿的达芙妮,装备再也不逊宿舍里任何一个同学。
现在,她和其他大部分打工的同学一样了,能不上的课就不上,平时作业讲义抄抄,考试前几天昏天黑地抱佛脚。
大一到大二这两年,对于桃李来说,真的可以算是天堂生活了,生下来没有这么富足过,没有这么自由过,一辈子买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年多。只是由于兼职工作太多,忙于赚钱,不得不拒绝每一个向自己表白的男生。而到了大三,系里的男生以及师兄们差不多都已经名草有主了,剩下来的零星几个,都丑的惨绝人寰,比自己小的学弟们又下不去手,对男朋友也就没什么想头了。大学几年,没能谈上一场纯粹而热烈的恋爱,不能不算是令人惋惜的遗憾。
打工生涯持续到大三,终于有一次玩脱了,旷课跑去参加同班同学的生日会,在钱柜唱了一夜的歌,天亮从钱柜出来后,紧接着跑去快餐店打了一份工。工作到中午,突然想起第二天有专业课考试,于是马不停蹄跑回宿舍去看书,差不多又是一天一夜未眠。
次日早上桃李去打热水,跑去楼上拿学姐的热水瓶,学姐看她一双熊猫眼与隔夜面孔,问她怎么回事,她老老实实讲了,说兼职打工太多,忙到不可开交,忘了备考。
学姐听后,一改刚才温柔语气,手上书本一丢,对她生气说教:“你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拼命学习,提高自己的绩点和实力,为将来去和别人竞争做准备,而不是用大把时间和自由去换取廉价报酬!”
学姐讲的道理桃李并不是不懂,自己想想也觉得惭愧,就垂头默默听着。
学姐留意到她身上崭新衣裙,问她:“你没日没夜的打工,就是为了穿这样的漂亮新衣服吗?”
学姐不可置信的语气比直白的失望更令桃李羞愧,因而头低得更甚。
“学校外面那些简单重复的劳动和微薄的收入只会浪费你原本该用来学习的宝贵时间,令你再也没有余力去为将来做投资。”学姐眼睛望着她,温和却不无严肃道,“而你,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这一点点收入上,满足于手上这几份收入微薄的兼职,等毕业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大学四年不过收获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垃圾,和一些模模糊糊的开心回忆。等一旦踏入社会,你就会发觉自己和那些努力读书的同学之间的距离,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桃李。”
打工这两年,除了每月固定的生活费以外,桃李没有跟家里要一分计划外的钱,不仅如此,自己还存了一笔小小的存款,每每看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的增加,她内心便会沾沾自喜,为之满足不已,自己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学姐所说的这些后果,她却从来没想到过。
家里大人都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能够活着,且让她读上书,就已竭尽全力。人情世故,人生道理这些从来没有人为她讲解。人生规划这种词语,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姆妈最爱的孩子是娘家侄子,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却是百般挑剔,难掩嫌弃,这不仅导致她从小缺乏归属感,也很难建立系统的人生观。
而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处于这样一个环境,给她带来的影响就是眼界低,格局小,斤斤计较于眼前的一点点得失,在很多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上,往往都要走上一段弯路,吃上老大的亏才能算数。譬如说,姆妈从前为了节省公交车费能做出叫她转学的事情来。而现在,她为了零花钱,牺牲学习时间,拼尽力气去做兼职小时工,其实也没有比姆妈高明到哪里去。
所以对于学姐的话,桃李光是想想,都一阵阵后怕,如果不认识学姐这个人,如果没有她说这些道理给自己听,如果不是她及时喝止自己……
看着学姐,不知道为什么,桃李既感激,心底却又涌出些接近于委屈的情绪,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学姐随手抽一张纸巾递给她:“还不抓紧时间去休息?热水瓶放下来,快走快走!”
大三这年,在差点挂科之前,被学姐一通说教,桃李顿然醒悟,痛定思痛,辞掉所有的兼职工作,开始专心读书。姆妈给的三百挂零的生活费连吃青菜豆腐都勉强,其他学习用品乃至各种活动更是顾不上。等到自己的存款一点点用光的时候,她便偶尔在时间宽裕时同班上一个温州女生出去做上几笔小生意。
这温州女生在大二下半学期的时候找上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做小生意赚点小钱,桃李认知里的小生意,无非是地铁口贴膜,弄堂里炸油墩子卖烤串,或是小学门口摆摊兜售辣条和棉花糖。外面摆摊且不说风吹雨打的辛苦,若是运气不好,被城管追着跑,没收全部身家都有可能。辛辛苦苦挣来的兼职工资,她哪肯拿出来做这种投资。
温州女生一再劝诱:“别这么胆小啦,跟着我,没事的!”
她也一再问:“到底能赚多少啊?”
温州女生就讲:“收入高低这个我没办法跟你保证,因为没有风险的生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但是肯定比你为人家打工要高啦,而且自己为自己做事,无需看人脸色,很自由的啦!”
桃李其实是比较冲动的性格,头脑很容易发热,没多久,就被温州女生说动,决定出山。她俩第一笔生意是跑去虹口足球场门口做的,当晚有正走红的台湾歌星,苏有朋的演唱会。两个女生也没什么进货渠道,就跑去城隍庙批发了一堆荧光棒,望眼镜,海报等小物件,另跑去超市买了点特价饮料和巧克力棒等小零食。
两个人拖着大包小包早早跑过去,找块风水宝地,摊头刚铺出来,生意就来了。来看演唱会的年轻人条件都还可以,买起来都不带一丝犹豫。特别是那些小情侣,花起钱来如流水,偶尔遇到那么一两个小气的,讲究性价比的,只要卯牢了女生就可以:“你看你看,别的女孩子都有,又不贵,有什么舍不得的啦!”
女生给说动了,把眼睛向男生一瞅,男生再不情愿,最后还是会掏钱包。
温州女生和桃李分工明确,一个招揽客人,一个管收钱找零,补货上新。演唱会门口人山人海,没有竞争对手,生意着实不错,两个人乐得嘴巴都合不上。结果因为围的人太多,招来了维护顺序的警察,上来就赶她们走。
温州女生靠后,叫桃李出马。桃李用上海话打招呼:“爷叔,我们俩都是大学生,摆摊只是为了赚点学费,勤工俭学,学校就在延安路那边,喏,这是学生证。”把学生证展示给警察看,声音放低,可怜兮兮地求人家,“我们家里爷娘都下岗了,学费都快交不出了,可以再让我们摊子摆一歇歇伐?一歇歇就好。”
她上海话一说出口,且听说家里条件困难,警察爷叔的态度随之转变,脸色顿时缓和很多,考虑了一下,讲:“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货卖的差不多了就赶紧走。”
温州女生同她一起点头哈腰,用上海话道谢:“瞎瞎,瞎瞎!”
警察爷叔跑开,走来走去维持秩序时,不时指点人家:“进场后就出不来了,需要什么提前去买好!喏,旁边那两个女孩子的摊头什么都有得卖!”
桃李笑着同温州女生讲:“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拉我入伙了。”
“我考察你很久了,你性格低调又勤快,温柔又可爱,最合适做我的business partner。”温州女生对她猛灌迷魂汤,戳了戳她的胳膊,开心道,“今天一天,咱俩至少可以赚三四千,我说了比你去店里打工强吧。”
回去一数,果然,一晚上净利润三千出头点,两人平分,美死了,夜里做梦笑醒好几回。
那之后,和温州女生又出去几次。母亲节去别校门口卖康乃馨,情人节就去酒店门口卖玫瑰巧克力,球场有比赛就去卖球衣和周边。除了清明节,她俩都有生意做。一般太热闹的场合,肯定会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有人来赶,都由桃李出面打招呼,一听她是勤工俭学,家庭条件困难,人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好不好的还要替她俩招揽生意。两个女生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虽然只有在各种年轻人出动的活动和节日才出摊,辛苦也辛苦的,但就投入来说,利润算是非常可观了。
温州女生长相是属于漂亮那一挂的,在美女遍地的学校内都是亮眼的存在,可她平时却不怎么爱打扮,衣着和桃李一样朴素,性格淡定也吃得起苦,为了节省理发的费用,她会和桃李会一起互相帮忙剪头发。桃李一直当她和自己一样是穷孩子,某次聊天,问起她将来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做时,温州女生很发愁的样子,讲:“毕业后我想去国外游学几年,增加点见识,体会一下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可是我爸妈一定要我回家帮他们的忙,他们两个人管四五家工厂,都要忙不过来啦。”
“……”
桃李辞去所有兼职工作之后,却还和温州女生一同出摊去做小生意,一方面是因为需要这笔收入,还有就是,和看待学姐一样,她把这女生视为自己的良师和益友,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总能从她们身上学习到东西,比如,做人做事的态度。
到大四,桃李考出一堆与专业有关和无关的证书,在求职季到来之前,甚至于连驾照都考到了手。
大四剩半年,同学们忙于找出路,已无心在课堂上安静地听课,大家或是找工作,或是准备考研,乃至考公务员。至于桃李,她绩点不够,保研无望,当然她也没有读研的打算。四年大学姆妈尚嫌时间太长,怎么可能支持她继续读书。且听人说计算机属于实践性学科,读研没必要,她也想早些赚钱独立,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加入了学校的求职大军。
桃李和姆妈在整个大学期间的关系特别冷淡,虽然以前也没有亲密过,母女间说说心里话什么的,根本就没有过。但以前爸爸在的时候,总还是一家人,总还是过日子的人家。爸爸走后,和姆妈还在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话却渐渐的不说了。她学习如何,在外面整天又做些什么事情,回来从不讲,问她了,才嗯啊答两句。生活费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开口。桃李妈每每生气叫骂,她就木然听着,跟没长耳朵一样。叫桃李妈来说,养只哈巴狗都比她强。
到毕业这一年,爸爸的事情家中已经不再有人提起,他所有的衣服,他存在过的痕迹已经全部抹去;姆妈从桃李读大学起就没再去菜场卖鱼,养老金虽不多,却足够生活,更年期目测也顺利度过。较之从前,脾气多多少少平和了一点。桃李求职找工作时,姆妈甚至跑去董家渡斥巨资两百大洋给做了一套求职面试用的小西装。
西装递到手上,望着姆妈关节粗大的变形手掌,桃李没有说话,只是上前,搂住姆妈的脖子,把姆妈轻轻抱了一抱。
姆妈可恨可气,但也可怜,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自幼不为父母所爱,长大后该好好读书的时候辍学了,每天批鬼神斗老师,出门就是抄家打砸抢。到该好好工作的时候,发配种地了。黑龙江农场吃了多年的苦,终于熬到回城结了婚,却没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先受婆婆苛待,后遭遇下岗,老了又跑了丈夫。终于找了现在这个叔叔,也不过是两个穷苦可怜人搭伙养老罢了。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如果再不好好对她,那么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能够真正爱她了。
爸爸出走四年后,桃李决定与姆妈和解。
桃李开始找工作,桃李妈也上蹿下跳,拉下面子,放下架子,去找大伯和大妈妈两口子,他们两口子又托别的人,七攀八找,给联系了个国企编外合同工的打字文员工作,讲只要通路子的钱到位,简历马上收进去。
国企编外文员那点工资,买盐不够咸,买糖不够甜,养活自己都勉强,更别谈养家了,但姆妈还是拉下脸托大妈妈塞红包给人家,因为铁饭碗,稳定,讲出去,不要太有面子。
桃李曾经是考北京百年名校的抱负与实力,对于国企编外的打字文员,哪只眼睛看得上?打死都不愿去。最后,大伯伯亲自打电话来劝:“小姑娘傻伐?这工作保你三十年稳稳当当,朝九晚五,旱涝保收,职业体面好找老公,同你讲,也就你大妈妈和我认得人,有这个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