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下皆为臣子,历来谋朝篡位的从没有好下场,骨血至亲概莫能外。
她死死咬着唇,竭力逼退溢出眼眶的泪花,将安静睡着的章皇后看了许久才轻轻退出去。
住在隔壁的周令渊却还没睡。
自宫变事败,他几乎不曾阖眼过,偶尔累极了睡着,也是噩梦缠身。仿佛闭上眼,能看到盛煜提剑而来,血腥残杀,祖母和母后倒在血泊里,而父皇站在麟德殿的廊下,斑白的两鬓沧桑憔悴,满目皆是失望与责备。
当时急欲求成,不计后果。
如今,那场景却如噩梦,折磨得他夜夜难以阖眼。
玉霜殿内外皆被永穆帝的亲信侍卫层层把守,除了每日开门送饭外,连开窗透气也不许。而数重宫殿外,章太后的丧事上,礼部的哀乐跟僧道做法事的动静隐约传来,他除了披麻戴孝地面北而跪,连看一眼都不能。
就在今日后晌,隔壁侧殿里,被憋到几乎崩溃的章皇后声嘶力竭,被侍卫拿破布堵住。周令渊与她只隔了数道墙,听着隔窗传来的动静,却无能为力。
昔日最尊贵的母子,如今只是阶下囚。
这在从前的东宫太子而言,难以想象。
周令渊站在窗边,任由雪夜的冷风从窗隙窜进来,吹得满身冰寒透骨。
雪片静寂纷扬,有脚步踩雪而来,在殿前停顿。门上的玄铁锁链响了下,随即是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请。”说话间,殿门吱呀推开,火把将门口照亮,周令渊下意识瞧过去,看到有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素色披风卷着冷风,玉钗挽发。
火光染得她脸颊微红,那双眼里隐有泪光。
周令渊皱眉,往暗处退了退。
兄妹俩已有许久没见了。上回还是周令渊奉旨出巡朗州时,周骊音因数次到东宫劝说却无功而返,正跟他闹小脾气,临行前没像往常似的到东宫撒娇耍赖,让他带东西回京。但周令渊记得,辂车出京时,周骊音的车驾停在朱雀长街上。
她定是藏在街旁的屋舍里,在窗后送他出京。
别扭又可爱。
后来周令渊遭辱回京,才知妹妹不告而别,悄然离开了京城,连章皇后都不知去向。他去过公主府,也问过跟周骊音熟络的宫人,甚至派人到敬国公府和曲园探问消息,却始终不知周骊音的去向。
大事当前,只能暂时抛开。
而今兄妹终于重逢,却已时移事易。
周令渊默不作声,只神情复杂地瞧着门口的少女。
周骊音命人将火把和食盒安放在架上,而后掩了殿门,缓缓走近跟前。
记忆里的皇兄气度端贵,温润如玉,眼前的周令渊却形销骨立,憔悴而潦倒。这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幼时她和魏鸾肆意胡闹,即便闯出祸事,也多是周令渊兜着的。那样的呵护宠溺,无忧无虑,周骊音原以为能享受一辈子。
谁知竟会走到今日?
周骊音低头,吸了吸鼻子,将那食盒揭开,取出里头暖和的糕点热汤,慢慢摆在桌上。
“方才我去看母后,她已经睡了。父皇说,自打皇兄进了玉霜殿,就不怎么用饭,果真是饿瘦了好几圈。”她竭力克制情绪,过去牵住周令渊的衣袖,缓缓走到桌边,低声道:“祖母驾崩后,父皇派人去接我,我才知道宫里出了事。皇兄,咱们聊聊天,好不好?”
她死死攥着衣袖,轻声道:“我好害怕。”
害怕父皇只命废位幽禁,已经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兄和母后却仍囿于执念,颓丧中折腾掉性命。
害怕她往后再也没有母亲和兄长。
身在皇家富贵已极,她想要的只是朝堂清正,至亲和睦,谁都别再出岔子。
栽了这个跟头,皇兄会幡然悔悟吧?
她看着素服憔悴的周令渊,眼底浮起卑微而幽弱的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曲园里,鸾鸾表示给人搓澡好累哦=w=
暗戳戳飘走
第125章 留宿
桌上的糕点热气腾腾, 浓汤香味扑鼻。
周令渊没什么胃口, 念着是妹妹的心意,取了来吃,却也是味同嚼蜡。从云端跌到尘埃后自身难保,再瞧着安然无恙的妹妹,周令渊也不知是该惋惜兄妹离心,还是庆幸周骊音没被连累到谋逆之中。
他率先开口, 问周骊音数月来的去处。
周骊音坦诚说了, 又道:“离开京城后, 才知道外面天高地广,咱们不是非得盯着皇宫的一亩三分地。皇兄, 事已至此, 说从前如何没有用处, 我瞧父皇是念着亲情的,剑尖指到鼻子也没动杀心,等过两年气消了,皇兄就算回不到东宫,大概也能安生过日子。你别为难自己,振作些好不好?”
振作?有用吗?
从东宫储君跌为布衣百姓, 安生日子有何滋味?
周令渊瞧着妹妹清秀灵动的脸,觉得这想法过于稚嫩,“长宁,你当了十几年的公主,没受过半点委屈。若父皇今日夺了你的封号爵位, 贬为一无是处的布衣,你还会觉得安生吗?”
“只要父皇母后和皇兄都好好的,当布衣又何妨?”
周骊音取了汤碗往他跟前推,“有时候我甚至羡慕那些寻常百姓,至少一家人是齐心的,不会彼此算计,祸起萧墙。父皇他坐在那个位置,须为天下百姓操心,对咱们或许严厉了些,但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若不是皇兄和母后执意,不会走到这地步。”
周令渊摇头,拨弄碗里的银勺。
“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利害。若不奋起一搏,我就只能任人宰割。父皇盛宠淑妃,对梁王也十分青睐,朝堂上两位相爷都是梁王的人,我的背后却只有章家。父皇要拔除章家,我若坐视不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根基毁于一旦。到时候,皇位落入梁王手里,淑妃母子岂会放过我们?”
“父皇会护着我们的!”
周令渊摇头,“你是公主,不涉朝政,父皇自然偏疼。我却生来就当了太子,东宫与皇位之间本就微妙,不是亲情所能左右。更何况,父皇当初是迫于章家威势才立我为储,一旦章氏式微,他定会连我这储君一并废了。只要我还居于人下,手里的东西随时会被夺走,如同鸾鸾被赐婚到曲园一样。长宁——”
他抬眉,桃花似的眼底浮起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