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鬓头春(六)(2 / 2)

坐在旁边原本无神的秦宇听到梅沉酒的话猛然抬起头看她。梅沉酒侧目反瞧他一眼,随后抿唇道:“杨大人受了惊吓,还望秦公子能多多照料。”说完便不再注意房内其他人的神色,直接拂袖出门。

银霜跟随在她身后,梅沉酒意识到后便止住步子。她稳了稳心绪,这才缓缓道:“有事便明日再说罢。”

适时暗处有婢女走上前来向两人微微福身,梅沉酒看着来人顿了顿脚步,稍微踟躇后还是决定随她们离开。

夜间庭中太平缸内的积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晃晃地泛着凉意。梅沉酒的耳侧尽是叶片沙沙的响动,她熄了烛坐在窗前竟毫无睡意。

她本以为自己能通过杨平的嘴了解到更多背后的隐情,可他却不甚聪明地说出了晏佑要取商崇岁性命的事实。皇权这把刀,既斩愚笨无知的贪人,更斩不解风情的聪明人。杨平的话让这把刀染了污,那么他就只能拿自己来做祭奠。

若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胡说这样的话就罢了,可偏偏左先光在场。他受命于帝,自然要确保帝权的威严。

杨平难逃一死,注定要废。

而废棋,不值得她投入精力。

她虽然不信杨平身为侍御史却还不懂谨言慎行的道理,但事已至此,他的装疯卖傻也已经毫无意义。

可秦宇的反应和左先光的态度又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像是缠结的蛛网,她不断地思索便不断地被收紧,然后失了方向。梅沉酒索性放下,重新整好衣袍推开了门。

她想闲庭信步,却只能绕着太平缸打转。抬头再察时,左右两侧的月门,一处灯火明朗一处却是阑珊。梅沉酒犹豫片刻,便朝晦涩处走去。

繁密的竹林下掩映着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里布满浓绿的青苔。沿路没有一抹亮色,只有脚旁偶尔出现的点蜡石台发出些微弱的火光。风起便是卷掠,刮得成片竹林整齐地倒伏着挤压在她的头顶。衰败的枯叶在眼前翻飞,似夹杂低沉的抽泣向她聚拢。

梅沉酒紧了紧衣袍继续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约看到远处透着点光亮,在暗沉的黑夜里格外显眼。

那是一处开阔的空地,连接着庭院的月门。月门后便是人的居所,房前的那汪池水浮动着绿萍,别有一番生趣。梅沉酒看出是杨平的住处。

梅沉酒立在竹下暂憩,还在暗自感慨杨平住得太远的时候,耳侧突然传来呜咽,然后便闻见左先光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向前又走了一步。月门后的场面清晰地显在她眼前。

杨平头顶乱发只着里衣,手脚被绳紧缚着跪在空地上,叁名佩刀男子将他包围。而左先光站在杨平对面,还有一人与侍在他身侧。

梅沉酒意外发现这四人都着粗布麻衣,与卜谭所述一致。再次看去时,待命的男子正在同左先光说话,然后用手指向她所处的位置。

梅沉酒不曾打算隐瞒,当下便自觉从斑驳的竹影下走出来,试探着唤了一声,“之磊。”

随着她走近,杨平眼里的惶恐更甚,喉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他无法说话,只能对着梅沉酒使劲摇头,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

梅沉酒强压下心头不安,淡淡瞥了眼伏在地上满脸尘垢的杨平,然后轻吐一口气向左先光笑道:“今夜栖在此处,我便有些认床。所以方才就四处闲逛,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你。既然之磊也未歇息,不知可否同我一道在庭中走走?”

“大人。”身边的人上前一步,虎口已抵在刀柄上。

左先光侧目看他,未动口舌。

在无声的对峙里,男子似觉逾矩率先败下阵来。于是向左先光颔首抱拳,而后冷冷看一眼她,这才退到杨平跟前。

梅沉酒双臂未抬,但却微动手指擦去掌心的湿汗。她干咽了一下,视线从杨平转到左先光身上。

左先光缓缓踱步到她跟前,阻挡了她窥察杨平的视线,然后答了一句,“...好。”他看着梅沉酒稍顿一会儿又继续道:“敲晕以后便丢进池里罢。杨大人夜里复犯疯病,没人看着,他就掉下去了。”

“是。”齐声的应答后,梅沉酒只能听到刀鞘击物的脆响。

“九弟。”左先光微低下头看她,眼中毫无波澜,“该走了。”

梅沉酒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两人一起进入那条狭长的幽径。

同走一段路后,似是觉得梅沉酒太过沉默,左先光反而先问道:“九弟不问?”

梅沉酒忍不住嗤笑道:“我问了你便会答么?”左先光一下顿住了身形,她却继续向前走了两叁步,而后借着微弱的火光回头盯着他的眼。她的语气格外冷静,“罢了...我只想知道杨平到底同我父亲说过什么。”

左先光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振了振衣袍朝她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到底应允了秦宇什么。”

梅沉酒刚想开口,抬头见着左先光身后的绿竹间匿着漆黑的人影。她眼睫微颤,快速眨了几下眼将视线收回,这才向他道:“...我并不想了解秦宇会得到什么好处。”她犹豫着,还是将自己对杨平的推测咽下了肚。

“杨平所说的,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和他会是一样的下场。”左先光顿了顿,抬步朝她走近。他声音有力,像位极善谆谆教导的先生,“九弟,想要得到旁人的东西,只有交换这一种手段不会有失偏颇。”

梅沉酒眯着眼回看左先光,对他的数落不置一词。

左先光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垂下眼用余光扫着一旁的竹林,嘴上没有停止说话,“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实情,不如同我分析一下邢州的事态,我还能提点你一二?”

梅沉酒舒了一口气,“...坊间所传邢州闹疫,我却未觉如此。”

“说来听听。”左先光收回视线,向她抬颌示意。

梅沉酒心领神会,转身边走边道:“城内并未戒严,往来商贩不绝,这就足够了。”

既然不是真的闹疫,那便是有人捏造。而如此简单的道理,却还要拿上这薄薄的窗户纸似的传言来刻意掩饰,其中的微妙不是她现在一张嘴便能说清的。

左先光突得笑出声,看向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深意,“确实够了。”

虽是几句话的时间,路却已快要走尽。左先光负手远望夜空向她继续道:“此去邢州传的是晏帝手谕,应当会有人与你接应。路上说不定还能逢见故人。”

梅沉酒已至门前。左先光说完后并未告别,直接朝着月门继续向前。

天星璀璨,梅沉酒立于中庭看竹影斑驳,左先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夜间寂寂,四方围拢的天地间恍若只剩下她一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