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同祝月说什么了?”少年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梅沉酒眼皮一跳,偏头去看他。
相貌清矍的蓝袍少年站在斑驳的竹影下,那双明澈的眸子正含笑注视着她。
梅沉酒回过身,目光落在他的头顶,“朝她说了一些无趣的话。”
闻见这样敷衍的回答,银霜也不恼。他绕开梅沉酒,径直走向小几的另一侧坐上榻,然后把那白瓷瓶置在手中把玩,“府上不过祝月一人知晓你的身份,她要劝的你心里一直都清楚,这样吓唬她做什么。”
“吓唬?”梅沉酒顿时觉得好笑,“府上又不止我的人还有她,这些话要是让其他人听到,我可是要担欺君之罪的。”
梅沉酒看银霜使着手指推动瓶身,瓷瓶顺着底部的轮廓在他两手围成的圈内打转,忍不住开口道:“白瓷可是他北下时带来的东西,磕坏了就再也没有了。”然后她伸手取走白瓷瓶,重新扶稳在几上。
银霜看着她坐下,眼神瞟到她无意刮下的柳芽,“我那句话是当玩笑说的,你当真听不出来吗?”
“不知道怎么用力就带下来了...”梅沉酒的话意在柳芽。她抬手捋着瓶内稀疏的柳枝,语气淡淡,没透出什么情绪。
“...下次我再出门折几枝便是了。”银霜没再进行这个话题,转而提道:“宁泽那边有消息了。晏参将驻扎梁州的叁百精兵调往邢州交予他手,近日便要返回建康。”
“着急着回建康无非是要见皇帝,临走之前还调了兵马...看来邢州的近况比我想象得还要恶劣。”梅沉酒浅吸一口气,眯着眼继续道:“商崇岁被派往邢州已有半月,事态却不见好转...晏佑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商大人被派往邢州迟迟不回难道不是合了你的心意?”银霜随口问道。
“商崇岁虽为前朝旧臣,可在今朝毕竟身为御史中丞,由他着手处理邢州一事照理不该到今日都毫无动静。现今晏参先将兵马调往邢州再回来,想是事态恶劣,由晏参将消息带往宫中。而至于商崇岁为何没能传出消息,这其中文章不是叁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梅沉酒凛眉望向他继续道:“我本以为晏佑只是想给商崇岁戴个罪名,不仅将他从那位置上摘下来,也正好堵了南邑坊间那些不入流的反话。可晏佑却是在看热闹,先把朝中监察的长官派往南邑西北境,然后任由这出邢州好戏愈演愈烈。他对商崇岁怕是动了杀心,要把他彻底留在邢州了。”
语毕她瞥向少年,手指还在案上按着律调节拍敲击,发出“咯噔”的清脆声响,“银霜,你还是思量太少了。”
银霜顿了顿,“...从来是你思量太多。”
梅沉酒不想深思他话里“从来”那两个字的份量。春日里寒风又起,冻得她心间那烙火也覆上层霜,“...晏参身为广威将军却能轻松调动精兵,入宫秉命不曾有拦,甚至与骠骑将军宁泽几乎是平起平坐,你可想过其中原因?”
“晏参与德顺帝同姓,这难道还不够吗?”银霜不疑有他,回答地直接。
梅沉酒的手肘抵在几上,手臂自然垂下,微微侧身朝他说道:“这才是我奇怪的。既是同姓,晏佑怎么敢将这样的大权放手交予他,而若非同姓,顶着这样一个称谓又是要做什么。”
银霜本无甚心思回答,恍然间两眼一亮突然歪头朝她笑答:“就连九公子如此聪慧之人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问我还有什么用呢。”
梅沉酒顿时被这话噎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方才银霜回的正是她几年前上街时逢着的迂儒朝她鼻嗤的一句,没想到今日银霜会拿这句话来揶揄她。
她笑着没再继续发牢骚,指指他的头顶,“夜间赴约,你还是戴冠前去吧。”
梅沉酒真被他的话逗笑了,眉眼间笑意盈盈。本就是明眸皓齿的姿容,愈发地顾盼生辉却不自知。
银霜移开眼,不自然地将右手搭在左肩上揉捏权当自己活动筋骨。他正打算回复梅沉酒的话,谁知刚一抬头就惊得下意识撇脸,“你明知我...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让梅沉酒一惊,她迅速止住笑意,弯下腰侧目就去细瞧银霜的脸,“这突然是怎么了?”印象里他平白无故地咳嗽,就数他大病初愈的那年。
那时他咳得面色涨红,瘦弱的肩骨不住地打颤,嘴唇青白还未碰到饭粒就开始干呕,最后只吐出来些带着腥味的酸水。
只是这次梅沉酒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丝毫的难忍的神色。
银霜咳着侧过身将颤抖两臂搭上小几,左手在衣袍下攥成拳轻轻敲击黄花梨木的案面。虽然这振动教稍远的人来看几乎微不可察,但还是准确无误地传到梅沉酒的手肘上。
梅沉酒的后背在一瞬便透出涔涔冷汗,紧盯着银霜僵直了脊骨。她眉头深陷,但对上银霜的脸还是牵动唇角缓慢扯出一个笑。
颊边笑意的温热早已褪去,梅沉酒只觉得这寒风成了一把锋利的弯刀,如今悬在她的脖颈之上等待着时机想要剔她的肉骨,然后将她的心思码在案板上供人掂量。
不该那么轻率地玩笑失了警惕,她咬着牙懊恼。
银霜告诉她屋檐上有人,不知那人到底听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