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空渺,宫灯摇曳。
青年的声碎在幽幽玄河,“杨公,不要回去见见远方的人么?”
杨奉先应声瞪大双目,哑着一管烟熏嗓,半晌也未说出个字。
沙漏寂寞冷流,时光不歇。
“颜尚书,我已经这幅不人不鬼,怎么还敢奢望远方之人。”不等颜岁愿出言,杨奉先握着写有谋反的纸张,形影相吊而去。
随手铺开宣纸,颜岁愿运笔落字。
——斯是速矣,何待来年。过而惮改,如何止矣。
风动夜水,颜岁愿乍然觉一股气息。当即将长案之上的纸张揉握,化为掌心一抔纸屑。
“颜尚书,有没有想我啊?”
颜岁愿才将散尽掌中纸屑,便见冶容卓姿。程藏之仍旧是那风姿冶丽,绝世无双。
然而,冰粹玉润的颜尚书并未给其好脸色,他沉着脸,道:“程大人,你踩到本官的书字了。”
程藏之垂首逡巡足下,四散的纸张将整座居所的地面铺满。他接着头顶映-射-下的灯辉,依稀见——法不徇情、王法无情……诸如此类。
于是乎,程藏之靴尖一碾,将无情二字磨得不见真容。
“我就在你眼前,你就没觉得心上多了个人,意中也多了个人?”
“……”颜岁愿目光从被磨碎的字迹移开,“心上与意中倒是没有多个人,只是觉得,眼中多枚钉,肉中多根刺。”
程藏之不以为忤,十分认真道:“你试试把那枚钉和刺移到心里,倒时候就会发现,钉也好,刺也好,都能变成心中不舍得。”
颜岁愿懒得再辩驳,只是转开话题,道:“程节度使乘夜而来,就是为了跟本官拌嘴的?”
“当然不是,”程藏之否定,“是来夜会情人的。”
“程大人,此处不便有太大动静。”颜岁愿松了松拳头,表示不愿动手伤和气。
程藏之却是一脸惊讶,“难道你还想跟我……”他目光荡漾几许,浮想联翩,“你要是真的寂夜难耐,实在忍耐不住,”他打量周遭,“我觉得此处,也还能将就,就是你可能要忍着点,别叫出声,不然让人看去…总是有些难为情——”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出言打断他,目光幽冷,“你觉得此处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不是。”颜岁愿脸色稍霁,却又听程藏之说:“这一看就是给人就寝的地方,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遂了你的愿。”
“……”
颜岁愿气息几度起伏,程藏之难道不知自己何样处境?他不信对方不知。却只能咽下质问,几番斟酌言辞,说:“程藏之,你知道请君自重几个字怎么写吗?”
“这个,我不但会,而且还很擅长。”程藏之满面从容,胸有成竹,“不信我写给你看!”
颜岁愿并未阻止他,总之能跳过适才的话题,就令他心满意足。
一股幽冷松竹清香,程藏之行至颜岁愿身侧。拿起他先前用的毫笔,沾满墨汁,起笔之势有青山凸起的壮阔,运笔之间有河海奔流的波澜。
纸上赫然三字——颜岁愿。
“你看,”程藏之用笔杆点点笔走龙蛇的行书,“我的自重所在。”
颜岁愿垂首,不言。再如何巧言令辞,都敌不过此人的固执。
沉默不言些许,颜岁愿执程藏之之手,在程藏之惊诧错愕的神色之中,起笔运字。
——过而惮改,何不止矣。
写罢,颜岁愿放开掌间滚热,却觉心力抽竭。
指背覆热,程藏之攥紧他的手,“颜岁愿,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改写。我的心意,由我书写,不由你。你受或不受,我之心意,凿刻在心,经久不风化。于你的心意就是属于你的,它的存在比天下谣诼更猛烈,比众望所归的人心更坚定。”
“今夜,我既来了,就不惧任何钳制威胁。也不怕来日,因你万劫不复。”
殿中本是斋戒之地,时常盈满线香,一闻便知佛祖无处不在。
玩世不恭的人,说起誓以皦日起来,却意外比千金一诺的君子还要入骨三分。
颜岁愿忽然之间了悟,为何世人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