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已烧着炭盆,没什么烟,暖意融融。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络子。她穿着一身绣花短袄儿,鬓上簪了一只金钗。整个人微微圆润了些。
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立刻撑着小桌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盘。像做错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无措。
“你……”她从头到脚将月牙儿细细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长高了。”
月牙儿的心不禁柔下来,唤一声“娘”,深深道了个万福。
马氏忙绕过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大冷的天,快过来烤火。”
她紧紧牵着月牙儿的手,要她围着黄铜火盆坐。
月牙儿才坐下,马氏又伸手将果盘整个端过来,小心翼翼问:“吃颗冬枣罢,都洗过的,甜。”
青红的枣,“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月牙儿顺着她的意思吃了好几颗,才见马氏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月牙儿将那包雪衣红豆解开:“这东西要趁热吃,现在冷了。等会儿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
马氏不住的点头,欢喜道:“我的月牙儿真能耐,还会做点心了。”
彼此又说了些话,无非是些“你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没有漏雨”之类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然而关于两人分别的这段时光,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这里吃午饭,娘给你做饭去。正巧这些天我试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欢,我给你打包带回去。”马氏朝门外喊:“叶子,快把那些蜜饯点心甜茶全拿过来,给你姑娘挑着吃。”
光是茶就泡了三盏过来,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还有许许多多小碟子装的点心,将月牙儿围得满满当当。马氏喊小丫鬟叶子陪月牙儿说话,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厨房做饭。
月牙儿拦都拦不住。
小丫鬟叶子立在桌边笑:“姑娘,你一来,五娘子真是开心啊。”
谁说不是呢?月牙儿唇边也带了笑,她一面拿点心吃,一面在心里盘算等会儿要怎么和马氏说借钱的事。
马氏这里的小食,多是蜜饯干果之类的,配茶吃正好。月牙儿吃的最多的一碟儿,是盘乌黑的梅子。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来,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饭的时候,马氏并一两个丫鬟依次端着吃食过来,正摆在桌儿上,都是些鸡、鱼、肉之类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来,厨房就备了这些菜,你随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马氏殷勤的夹了一筷盐焗鸡放到月牙儿碗里:“多吃些,瞧你这张脸,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儿碗里夹菜,直到月牙儿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样,这才停手。
月牙儿每一样尝了味道,笑说:“娘,你也吃。”
“娘知道。”马氏手握筷子,目光却全然落在月牙儿身上。好像这天底下的娘亲,都喜欢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儿见周围没有别人,迟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怎么了?”马氏关切道:“谁让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月牙儿放下筷子,将来意细细说与她听,一面观察马氏的神情。
听着听着,马氏一双柳眉蹙起来。
“你要借钱去开店?”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儿,娘觉得不行。”
月牙儿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内将这笔钱赚回来,到时候如数还给你,外加些红利。”
听到这里,马氏猛地将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上门来找我?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钱的?莫说我没有这一百两,我便是有,也得存起来给你做嫁妆。绝不会给你这样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月牙儿见她反应那样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点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日后有了小吃店,该如何经营,我心里也有数,绝非一时兴起。”
“不行就是不行。”马氏固执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抛头露面的去摆摊。如今你自己能挣些钱,娘可能给你补贴些,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买个铺子?”
她起身过来,站到月牙儿身侧:“我听说,你同那吴家的勉哥如今很好。娘找媒人给你去说亲罢?等开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不好吗?”
月牙儿沉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娘,我现在很严肃的和你说开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样,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个人嫁了是不是?”月牙儿脱口而出。
“啪”一声,月牙儿右脸重重一疼。
马氏竟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马氏气得浑身颤抖:“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两行泪簌簌而落,马氏愤怒地盯住月牙儿,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起来。
月牙儿一愣,热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被打红了。
她“腾”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颠颠撞撞,跑回杏花巷。月牙儿将大门重重合上,转身抵着门。
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可马氏那紧接着的一巴掌,实在将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有人敢对她动手。打她的,还是她在这里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