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是她在中国唯一拥有记忆的一段时间。
她对领养当年就车祸身亡的养母没有印象,但是她记得她的养父。
话少但是严厉,也喜欢抽水烟,坐在老旧的有灰尘味的武馆里,用棍棒教她写字,写错一个字就得伸出手打手心,她哭了,就会罚她蹲马步。
很模糊的记忆里,她养父的身形慢慢痀偻,打她的棍子越来越不痛,盯着她扎马步的时候会睡着,再后来,他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苦命的娃儿。
模模糊糊破破碎碎的记忆就因为这张户口本有了泛黄的画面,原来养父,姓杨。
阿蛮盯着那张纸都快要看出一个洞。
她成年后就在自己身上纹了葎草,因为她养父生病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家后院翻出来的田地里长满了这样的草,当地人叫它拉拉秧。
非常烦人的东西。
缠绕在农作物上,一旦生根就开始疯长,茎上都是倒刺,细细密密的勾住皮肉就会戳进皮肤很难清理的倒刺。
她养父死了,她不知怎么的就跑丢了鞋子,脚底板都是这样的倒刺。
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阿姨给她穿上了鞋袜,她却没有告诉阿姨她脚底板的倒刺,倒刺在皮肉里慢慢红肿发炎,所以她刚进福利院的那一个月,生了一场很重的病。
当时的医生也和护士说,这是个苦命的娃儿。
大家都知道她苦命,但是,她却一直没有一个家。
那是她人生第一课,因为葎草带来的绵密疼痛和一个月的缠绵病榻,让她记忆深刻,并且把它刻在了身上。
而今天,这些东西都变成了这么一张纸,证明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证明她有名有姓。
阿蛮仰起头,看着院子上空的银河。
再次低下头,眼底的泪意就已经咽了回去。
她是真的被简南影响的娇气了,就这么一点事,居然眼眶都快要红了。
她回头,看着一直关着门的里屋。
“简南!”她喊他的名字。
里屋一阵乒乒乓乓,简南打开门,夜里二十几度的曼村,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我有名字了。”阿蛮看着简南眯着眼睛笑,“很难听的名字。”
“我姓杨,叫杨秀丽。”她扬着那张纸,眯着眼睛,笑着笑着就咧开了嘴。
真是,好难听的名字!
“你还是叫我阿蛮吧。”她决定。
她有姓名了,阿蛮就可以叫的更有底气。
阿蛮刚刚敷完面膜,脸上还有湿意,短发长长短短的乱蓬蓬。她穿着她从切市跳蚤市场淘来的好质量的背心,外面却不再是她标志性的黑色帽兜——二丫说她穿黑色帽兜看起来像是漫画里的女杀手,她觉得是奇耻大辱,于是把黑色帽兜藏了起来。
她现在披着有很多花纹的大披肩,云南每个小店里都有的那种,她把自己整个人裹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小。
仰着脸,挥舞着那张纸,那张简南觉得天突然就塌下来的、阿蛮的翅膀。
他刚才藏阿蛮的行李的时候,想了很多办法。
他可以再改一次合同,理由很充足,阿蛮现在有了户籍,恢复国籍后就有了身份证,他可以在合同里增加一些阿蛮离开的门槛。阿蛮对他很心软,他如果非常想,阿蛮会同意。
他可以表现出更强的占有欲,非阿蛮不可,没有她就干脆失去自己生活的能力。阿蛮喜欢这样,他偶尔因为阿蛮不在忘记吃饭,阿蛮会一边逼着他吃很多饭,一边笑眯眯。
他可以给阿蛮更多的东西,完全的关注,完全的付出。
阿蛮看得懂。
阿蛮一直都看得懂。
但是……
阿蛮现在就站在他对面,扬着那张纸,脸上是纯然的开心,眼角还有一点点红。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蛮哭,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眼角只有一点点红。
孤儿一直是阿蛮的心病。
简南低下头。
他却卑劣的,一直想让孤儿阿蛮只有简南。
他没有愧疚心,他可以继续他的计划,却最终,因为阿蛮在灯下湿漉漉的扬起脸的笑容,卑微了。
“好。”他听到他自己说,“我叫你阿蛮。”
阿蛮就又更开心了,嘿嘿嘿的笑了一会。
“我去洗澡。”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她随身包最最里侧的口袋里,还拍了拍。
“我那个开武馆的养父,也姓杨呢。”她说。
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当成了新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扎马步非常标准。”她刷牙的时候又探出了一颗脑袋,“我养父教的,他应该是很有名的武师吧,像老金这样的,退隐山林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