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一面从身上取出伤药纱布等物,一面答曰:“在下不过‘现学现卖’罢了,彼时干爹受殿下邀请随军入住王师帐下,多次与殿下探讨诸阵解法,在下耳濡目染,从旁观摩习学,虽本性愚拙,亦曾习得皮毛。加之在下素喜阅读兵法之类的书籍,此间所学兼了生平所知,两厢结合,倒也悟出些许门道来。”说着忆起一事,笑道,“殿下尚还记得?在下第一次见到殿下之时,便是在翰林院藏书阁之中,那里是陈列《武经》孤本所在地。”
五皇子闻言颔首:“本王尚还记得。然彼时并非你我二人初见,你可是忘了琼林赐宴之事?”
听罢这话贾珠方恍悟道:“是了,当时殿下途经礼部,现身琼林宴上。想来合在下在内,诸生之中大抵绝大部分对了殿下皆是有所耳闻未曾亲见,彼时得以目见,无不钦慕拜服。”
五皇子听罢对曰:“此话当真?本王怎记得当初某一生员胆大妄为,众生皆低头垂首,惟有一生胆敢直面本王目光,尚还记得此事?”
贾珠闻言自是知晓五皇子所道之人正是自己,遂对曰:“依在下之见,想必那生员是年幼无知,方才不知深浅,殿下英明神武、大人大量,还望莫要与该生计较。”
一旁五皇子不禁为此言逗乐,说道:“你这张油嘴,当真令人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堪当‘绣口锦心’四字。想来平素亦是难得与你如此这般心无所虑地闲谈。”
贾珠道曰:“殿下谬赞。”
五皇子见罢贾珠手边一干伤药纱布等物,心生好奇,方笑问:“你一介书生,此番身上怎会备有此物?倒似一江湖人士。”
贾珠答曰:“贾珠自知并非一身手超凡之人,又是初临战场,难免受伤,昨日打点行装之时亦是寻思良久,将离京之前苏公子特意吩咐我携带之药带了,如此亦算未曾辜负公子之心。不料此番竟能派上用场。”
贾珠一面解释一面助五皇子将身上甲胄卸下,只见五皇子胸前、背部的内衬衣料皆为鲜血浸红大片,加之伤势久未料理,伤处血液凝固,将那衣料与伤口板结在一处。贾珠见状对跟前五皇子说道:“殿下,这衣服与伤口鲜血凝在了一处,此番需使力将衣料与伤口分开,恐怕会撕裂伤处,请暂且忍耐。”
五皇子闻言只浑不在意地对曰:“无需顾忌,你只管动手。”
贾珠听罢方伸手去撕扯那衣料,只见稍微使力,伤口便被撕裂,伤处有鲜血渗出,贾珠见状便不忍动手。跟前五皇子见罢则一掌拂开贾珠道句“莫要妇人之仁”,言毕亲自动手,猛地撕开伤口结痂处的衣衫。顿时伤口撕裂,血流如注,然五皇子不过闷哼一声,仍是面色如常。贾珠从旁见状心下好生钦佩。随后贾珠便取了纱布蘸了药酒为五皇子清理伤口,期间五皇子亦是一声不坑,惟一旁贾珠兀自小心唯恐举措不当,碰疼了他。待清理毕胸前并腰际几处伤口的血污,贾珠方才目清五皇子的肌体,不禁大感意外。眼前所见断非他之前以为的那般养尊处优之人光洁如新的躯体,而是伤痕密布且新旧交织。
贾珠见状情不自禁伸手轻抚那些旧伤,心下思绪万千,只道是这些年来他最熟悉不过的便是煦玉的身体,修长、纤瘦、白皙,又因体弱畏寒、血气不足之故,煦玉的肌肤触手微凉。然眼前这身体却是精壮强韧、结实健硕,肌肉均匀分布于胸膛并腹部,一见便知这身子的主人常年习武、身手过人。
见跟前之人对着自己的肌肤凝神,五皇子遂笑曰:“贾大人可是对本王身体发肤有那兴趣~”
贾珠闻言忙不迭转了视线,转向一旁寻找伤药,道句:“在下只不解,如殿下这般金贵之人,如何竟较了手下将士的旧伤还多。”
五皇子对曰:“想来本王大小战役上百次,便是身在王府亦尝‘祸从天降’。半生戎马,皆是拼杀于刀光剑影之中,也曾为贼寇火器伤过。如今日这般九死一生之经历,生平遭遇过多回。只这等旧伤在如今看来更如一将之功勋,以示本王之赫赫战绩,此乃武人之荣光。”
贾珠听罢不语,手中一面动作,为五皇子的伤处上药包扎,一面说道:“这伤药里含有麻药,能暂且止痛……不过,殿下之武人气魄,在下倒也着实佩服。”
待贾珠包扎妥当,五皇子便试着活动一番,只觉那伤药似有奇效,疼痛倒也当真缓解不少,随后问道:“你这一手包扎手段,于本王看来亦不亚于宫中太医之手段了,不曾想你亦懂医术。”
贾珠道:“殿下过奖,贾珠未尝习得医术。说来亦是惭愧,在下之师邵先生医术精湛、独步天下,我等入室弟子却皆未习得其真传。惟子卿习得些许皮毛,尚且因了文清自小体质孱弱、常年卧病在床之故;珣玉亦是常年体质欠佳,虽将《神农》、《本草》之类的医书药典倒背如流,却只为习学草木之名。药草皆识,唯独对那药理内经之类却是兴趣缺缺。我常只劝他若是从先生习得医术药理,不求能凭此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惟能疗治一番自己亦好。奈何他向来不甚在意自己身子,只道是身体发肤不过外在皮囊,惟精神魂灵可超越外在死物,齐物乃至于齐天……至于我,我自谓并非有那习医之才,手中这点子料理包扎外伤的本事,不过皆从苏公子习得,他道是习武之人哪能没有个流血受伤之事,学得一招半式的为己为人皆有好处……”
贾珠虽一面答话一面动手,然手中动作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手下动作亦是拿捏着轻重分寸,为五皇子细致地包扎妥当。五皇子见状心下很是满意,遂亦是打趣道:“无怪乎当初子安赞你贤惠,彼时本王闻罢未曾在意,如今切身体会,方知此言非虚。”
贾珠闻言顿了顿,对曰:“此番情势危急,我二人流落至此,惟有相互扶持方能化险为夷,何况殿下若有那三长两短,于在下又有何好处?殿下又何必拿了子安的混账话消遣在下。”
五皇子听罢此话不禁笑出声来,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只道是此乃子安的溢美之辞。你道是当初珣玉说这话便是赞你,他人说来便偏生是为消遣打趣你?哈哈,当真是外人不如亲。”
贾珠闻言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五皇子接着道:“此番你且安心,本王此言当是赞你,别无他意。想来本王与你相识亦有数年,自你为本王收集《武经》伊始,本王便知你行事审慎可靠、细致入微。本王曾指责你一味装愚守拙,不思上进,如今看来却是本王错看。你惯常深藏不露,实则胸有别才。恰值此番本王王妃新丧,内室乏人,不言其他,单凭这知情识趣、体贴细致,你若是一女儿身,本王当可就此纳你为妃。”
贾珠听罢浑不在意地道句:“殿下谬赞,贾珠亦不过是一为求得己我生存的普通人罢了,何德何能当得殿下如此称赞。何况人尽皆知,贾珠乃是天煞孤星之命,谁人闻知不敬而远之,又如何肯屈从跟随在下?何况以殿下那般才貌权位,只怕先王妃不是蓬莱仙姑亦是窈窕美嫒了,惟令了在下这等无福之人眼红心馋的……”
五皇子对曰:“此言当真是口是心非了,事实断非如此。你何尝眼馋过他人之福?且何人与你道本王王妃是甚蓬莱仙姑、窈窕美嫒的?”
贾珠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不料却为五皇子较真,只得拿话支吾:“在下无福,初识殿下之时恰值先王妃仙去,未尝有幸得闻王妃美名佳迹。”说罢这话,贾珠方才恍悟,对于世人尽皆称道的五王爷,对其王妃,却传闻甚少。不比了当年尚为太子的当今圣上,当今的皇后来头不小,太子与太子妃的联姻可谓是政治结合的典范,当今圣上能成功即位,皇后娘家势力可谓功不可没。而自己的妹妹元春,能得有今日,亦因了曾于太子妃手下效力,得太子妃支持。
正如此于心下暗忖,却忽闻道:“彼时世人惟晓五皇子与五王妃乃是姨表兄妹,未知其他。先王妃碧蓉乃是本王母族表妹,容貌虽生得寻常,然为人却是知书达理、和顺如春。在世之时与本王亦是夫妻和睦,本道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奈何唱和不过五载碧蓉便因病离世,真可谓是天意弄人……”言毕方缄默不言出了一回神。
贾珠闻言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半晌方接了句:“如此……当真是天妒红颜,憾事一桩,殿下还请节哀。”言毕未及五皇子答话,贾珠便收拾完毕手边伤药,重新包好携了在身上。随后立起身,洞内狭窄,只得躬着身子说道,“此番趁着尚未入夜,殿下先行歇息片晌,以养精蓄锐。在下去洞口处把风。”言毕便步至洞口坐下,从洞口岩石缝隙处打探洞外动静。
不料此番贾珠刚一坐下,便闻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只见五皇子亦随之步至自己身侧盘膝而坐,道句:“莫将本王看得如此娇弱,本王与你一道守于此处。”说罢又顿了顿,似是忆起一事一般开口道,“本王念起一事,有些许好奇,却一直未曾问你。”
贾珠道:“殿下请讲。”
五皇子曰:“记得那洋人使团来我朝拜寿之时,欲与我朝签署通商条约,为父皇拒绝。彼时你亦在场,闻罢父皇之言,你当即便欲上前启奏,之后为身侧子卿拦下,方才作罢。你向来遇事皆是冷眼旁观,此乃本王头一回见你那般情难自控,奋不顾身,鸿仪,彼时你欲奏请何事?”
贾珠听罢对曰:“原来殿下尚且记得此事,说来惭愧,不过在下轻率僭越了……”顿了顿方道,“在下不过希欲陛下能重新考虑与外国通商之事,对外贸易有助于带动我朝经济发展……”说到此处贾珠忽地闭了口,随后话锋一转道,“罢了,此番再言此事无甚意义,不合时宜……”
五皇子闻言蹙眉道:“仅为此事?”
贾珠道:“仅为此事。然陛下既不屑与万国往来,单凭在下这一翰林小官,又能改变何事。”
五皇子道:“本王不解,此事当真如此紧要?可知我朝并非全然不通外务,尚且开放广东、福建、浙江等地设立海关、开办洋行。此外海外的藩属之国仍需我朝派遣官员出海充任使节,方可袭封……本王犹记当年子卿亦充任使节出海……”
贾珠闻言笑容略为无力,轻描淡写地说道:“殿下,在下所言之开放通商并非此意,此事并非三言两语便能道明……”贾珠一面说着,一面只觉身心俱疲,难道便是因了之前事关生死存亡,他倾力一战,此番力气用尽而处境暂且安全,终于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遂只觉困意袭来。
随后耳边又传来五皇子的问话,只此番显得格外模糊:“鸿仪,本王问你,你且如实回答:彼时本王定下水淹高邮之策时,你急劝本王曰‘民为水,君为舟’,令本王以百姓为重,此言到底是你无心之言抑或实则另有所指?”
此番贾珠只觉双目惺忪、睡意弥漫,浑浑噩噩地闻罢五皇子之言,勉强明了所言之意,然口中之言却全然未经大脑思量便也脱口而出:“殿下原是说的此事……彼时在下不过惟欲殿下考虑沿岸百姓的安危,劝殿下收回成命,未曾虑及其他……若说此言当真别有隐情,或许便是在下心里,在下当真希欲殿下为‘君’吧,相较于现在这般,抑或好上许多……然而事已至此,为了在下家族,在下当不敢妄自期盼……”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便连五皇子亦难以听清贾珠之言。随后贾珠便闭了眼陷入沉睡,身子恰巧往了五皇子一旁歪倒,将头靠在五皇子肩上便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五皇子见状兀自好笑,道句:“还道是欲为本王守着洞口令本王歇下,此番自己竟先睡下了……”口中虽道此言,却并未推开身上的贾珠,脑中仍是回味贾珠入睡之前的那番无心之言,笑曰,“难得竟能从你嘴里闻见此言,当真是睡思朦胧、神志恍惚,若是换做平日,何尝得此时机闻见你肺腑之言……”说着不禁伸出另一侧之手,蜷起二指,用指背轻抚贾珠睡颜,喃喃说道,“无论你做何抉择,你注定归于本王麾下。你无法改变,此乃天意也,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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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五)
? 却说此番贾珠与五皇子藏于洞中不足两个时辰,洞外夜幕始降,洞中很快伸手不见五指。期间贼兵搜寻队伍亦曾经过洞外数次,然皆未搜寻到此洞,真可谓是天助他二人。而贾珠一直沉睡,并未有苏醒之意,反倒是做了一场美梦,梦见自己南下江西寻找煦玉之事,二人久别重逢、两厢情浓,好不惬意。一旁五皇子则始终清醒,一面密切留意洞外贼兵动向,一面寻思入夜后的行动。
待此番入夜,贾珠仍未从梦中醒来,反倒拽着五皇子的衣袖睡得极为适意。五皇子有事欲离,见罢贾珠从旁倚靠之状,虽不忍就此离去,然仍是狠心将自己衣袖从贾珠手中轻轻抽回,放轻力道将贾珠的身子移向一旁,令其倚靠在石壁之上。随后悄然起身,拾起地上的龙泉剑,潜出了山洞。
此番五皇子出了洞,只见头上月色大好,正可借着月光视物探路。此番刚行出洞外,便闻见谈话声伴着脚步声向了这处行来。五皇子只得闪身躲进岩石背后的阴影处,随后便见两名贼兵相携而来。五皇子只道是他二人打这处经过,待他二人离开这里,他方才离去,由此亦能避免无谓的打斗,从而惊动其他众贼。不料那二人行到这处偏生就此停下,正立于五皇子藏身的岩石跟前,有月光照耀之处。将兵器置于地上,双手拢在袖笼里哆嗦着身子闲谈。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想俺在家里那会子,田里遭过几场灾荒,当官的赋税收得又重,日子过不下去。听说这马大爷举事,跟着参军每月能有个十吊钱。俺想着家里娘老子婆娘都死了,俺孤身一人,不如就此参军,还能有口饭吃,总归了好过被抓了壮丁去……”
另一人对曰:“可如今看来,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整日里提心吊胆地与官兵对着干,提着脑袋挣着十吊钱……就像现在,让我们来这黑黢黢的地儿搜人,能搜个啥鸟出来?……”
岩石背后五皇子留意二人动作,正待趁那二人忙着闲谈未曾注意之时迅速上前将其结果了,不料却觉身后一个人影悄声靠近。五皇子登时转身拔剑抵住该人脖颈,定睛一看,见该人正是贾珠,方松了口气,收剑回鞘,对贾珠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此举倒将贾珠骇了一跳,见五皇子收剑,方将几近跳出胸膛的心脏平复些许,讪笑对曰:“殿下虎威,在下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