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尤莉小姐边用我的手帕擤鼻涕。怎么拿去擤鼻涕咧浑蛋。
「……那条手帕送你吧。」
「……谢谢。」
「……还要继续吗?」
「……我要回家了。」
接著她步履蹒跚地回去了。
她的背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
「你被开除了。」
隔天。
我一如往常到组织上班,老大却只对我说了这句短短的话。
「等……开玩笑的吧?」
我无法相信这句话只能傻笑,但是老大以如假包换的冰冷双眼看著我。
「我是认真的。」
「……」
「听好了。这次委托的不只我们国家,还包含其他国家的请求。可是你搞砸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给我用那小小的脑袋想想。」
「……对不起。」
「这不是能道歉了事的问题。你搞砸害我的组织风评一落千丈,再加上你还在咖啡厅闹了一场。你的责任可不轻啊。」
「……有多重?」
「这么重。」
老大举起手指向我,藏于黑色手套内的粗糙手掌握著一把手枪。
枪口指向我的眉间。
「……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
我强烈地感受到,他明显是真的想杀我。
「这、这样……!」我拚命压抑颤抖的声音。「这样太奇怪了!我只是一次重要的任务失败而已不是吗?为什么一定得死,我一直在这间店工作──我可能还不够成熟,可是下次我绝对不会失败!所以,拜托……」
「现在马上给我滚,省得我亲自动手。」
「听我说──」
「就算我不动手,这个国家想杀你的人也比比皆是。你最好逃到国外。不过你的失败早就传遍附近的国家了,要是不逃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恐怕会没命吧。」
「……」
「如果可以,我也不忍心对如同我女儿一样的你下手。你最好能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所以你被开除了。」
既然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就把项圈拿掉让我自生自灭。之后是死是活就不关自己的事了。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不保护我吗?」
我费尽全力,只挤出这句话。
「废话。特务就是这样,只要没用了,哪怕是同伴也好、有用的人也罢,全都得解决掉。当然你也不会是例外。」
「……」
老大对不发一语,呆站原地的我说:
「小心点啊?别在出国前就被人做掉了。」
这是老大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
尤莉放弃杀我回家的隔天。
我来到一如往常的咖啡厅。不,我今天原本不打算来这里,可是该怎么说呢?大概是突然想吃冷冷硬硬的水煮蛋吧。
我还算喜欢在露天座位看到的街景,今天也来到相同的座位。
「──呜呜!都是你害的啦。我会恨你一辈子!」
然而,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你只要乖乖被我解决,我就不会被组织赶出来了说,就能一直当间谍的说。我最讨厌魔女了!」
是尤莉。
她一面掉泪,一面坐在我的假人对面不停口吐怨言。她难道不空虚吗?
「我受够了……怎么会这样啦……?」
她在椅子上抱起膝盖缩成一团,放在大腿上的三角帽皱到令人痛心。
「不是因为你还不够成熟吗?」我把手放上她的头。
「什……!」
回头看到我,她又转头来回看了好几眼对面的假人,这才急急忙忙地擦了擦眼泪喊:「我、我才没有哭!」
「啊,是喔……」
要我再借你一次手帕吗?
「干嘛,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不是,我只是想吃这里的早餐套餐而已。你不也是吗?」
「……」她撇头背对我。「……就是啦。」
「不过你好像还没点餐呢。」桌上空空如也。
「……人家正要点啦。」
「那能连我的一起点吗?」
「为什么?我不要。」
「不是,不是我的份。是对面的我的份。」
「……好。」
「那太好了。」
我把假人随手一扔坐到她对面。
「……」尤莉默默瞪了我一眼。「我才不请你。」
「说谎不好喔?」我想那时我莞尔一笑。「你请客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我点餐啰。」
我举手呼唤服务生,只说了句:「平常的早餐套餐两份。」
在服务生回来前,我们彼此度过了沉默的时间。我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对她而言,这段时间似乎相当痛苦。
「……你想干嘛?」
在早餐套餐放上桌时,她用比刚才更带刺的语气问。
「你好像被赶出组织了呢。」
结束不知何时才会切入主题的无谓对话,我不多废话,在桌上轻敲蛋壳这么说:「昨天是打倒我的最后期限吗?」
「你怎么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从你开始坐在这里的时候。」
「那不是最刚开始吗?」
「在众目睽睽下大谈工作内容可不好呢。你是不是不太适合当特务?」
「……」
她闭上嘴。她对自己应该多少有所自觉吧。「所以,就是因为不够成熟才被赶出来的呢。真遗憾。」
「……都是你害的。」
「对方就算不是我也迟早会这样不是吗?」至少从她的实力看来。「只要被视为没有用处,你不是随时有可能遭到拋弃吗?不论对方是不是我,结果应该都一样才对。」
这是终将到来的命运。仅此而已。
话语甫落我又继续说道:「可是就算被赶出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呢?不觉得凡事都能换个角度思考吗?」
比如说,一杯咖啡有人觉得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好喝,也有人爱加牛奶与砂糖。
又或者像某个女孩讨厌到吐得满身都是。
总而言之。
「就算是同一杯咖啡,味道也见仁见智。你说呢?现在被赶出来就换个角度思考吧。」
「……比如说怎样?」
「这个嘛……」我仰望天空,假装思考了一阵后,咬了一口水煮蛋。「那么,这样如何?」
然后──
「这是崭新的开始。」
我对她说。
──你离开特务组织,奉命前往更辽阔的世界。虽然算是半强迫地被赶出国,但以后只要成为更优秀的魔法师回来,那时你不就会大受欢迎了吗?
──你不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很帅气吗?
我对她这么说。
「……」
她又闭上了嘴。
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不如方才灰暗,恍惚地喃喃自语:「……帅气、冷酷又硬派。好像不错。」表情渐渐取回活力。
你那么喜欢冷硬派喔。
「你真的有时间在这里烦恼吗?在辽阔的世界中学习各种事物如何?你缺乏的是多样性。」
毕竟每次都对我使出魔力块就以为自己能赢,这种脑袋就很硬了。跟水煮蛋一样硬。
我在桌上放下一封信,起身说:
「总之就是这样。就当作庆祝你迈向新生活送你这个吧。请你一年后的今天再打开来看看。」
她收下紧紧密封的信封皱起眉头。
「我想我马上就会拆开耶。」
「啊,没关系。我用了不等一年就拆开里面的信会被烧掉的魔法,所以拆开的话就糟了喔。」
「根本就有关系的说……」
就说了不要拆嘛,她在说什么呀?
「那张信上写著旅行的经验,还有成为强大魔法师的秘诀。我想你好好修行一年后,一定会派上用场。」
接著我咚一声在桌上留下一枚金币,把假人摆回座位上,「那么接下来就请跟这个我好好相处,吃完早餐就快点离开这个国家吧。」并且这么说道。
她坐在假人另一头瞪大双眼。
「奇怪,不是我要请客吗?」她说。
我回答她。
「我骗你的。」
○
我抵达这个国家,然后差点喝下尤莉给我的毒咖啡隔天。
走在街上,我受到格外轻浮的男人(昨天搭讪我那个)邀约,来到某家咖啡店。尽管我心想「怎么又是这个男的」,他却一反昨天的样貌露出冷酷严肃的神色,于是我怀疑地歪著头,最后还是跟他走了。
然后,他带我来到这间咖啡店。
「我想请你帮个忙。」
莫名严肃的熟男大叔在柜台后方双手交叉,说明自己是特务组织的老大后,用更为严肃的神色说道:
「我们的特务组织里有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尤莉。昨天请你签名的就是她。」
「是喔。」
「我就直说了。能请你帮我把她赶出国吗?」
为什么?就在我想这么问时,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我们这次本来就是为了赶她出国,才会制定这个计画的。」
男人从柜台另一头丢来一本资料夹,上面写著「暗杀虚构魔女的委托」。
他催我打开来看,于是我毫不客气地翻开资料夹。
内容写著经历、外表皆酷似于我的魔女因为对社会有害,因此予以排除。要说有哪里不同,其实只有魔女名而已。我才不叫虚构魔女这种空虚的名字。
「没想到灰色头发的魔女居然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国家。是我失算了。你应该不具有这种经历才对──不过这次委托,我希望你能扮演反派。」
「……」
「你的眼神在闪躲什么?」
「不,没什么。」我连话题一起闪躲。「那么,为什么要暗杀这个魔女?」
「说来话长──」
面容严肃的他摆出严肃的表情娓娓道来。
那是件往事。
他收留据说遭人遗弃的尤莉时,她才刚出生不久。可怜尤莉的男人将尤莉视如己出,扶养成人。
尤莉顺利地长大成一个乖巧、甚至可说是憨直的孩子。
她尊敬父亲的工作,并开始在他的职场帮忙。然而,她却绝望地不适合担任特务。她太乖巧了。
「我啊,没办法看到她长大。尤莉一脚踏进的世界没有她想得那么美妙。这是个烂泥般骯脏的世界。」
他只不过是对尤莉隐瞒,实际上甚至杀过人。藏在黑色手套中的双手肯定沾满鲜血,无法在光天化日下拋头露面──而他自己想必也心知肚明。
「所以你决定远离她。」
「就是这样。为此我才成立了虚构魔女的计画。」
「……」
他计画将暗杀虚构魔女的任务交给尤莉,要她寻找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的魔女,并以任务失败为由将她赶出家门。
然而因为我的到来使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就是跟你配合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体会无力感,却给她继续向前的动力把她赶出国家。」
「就是这样。」
「你还真敢把这么困难的问题塞给我呢。」
「我想身为魔女的你应该办得到才对。」
「请不要小看我了。」小菜一碟。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你成立的计画中,暗杀的魔女会是这种外表呢?」
「……」他沉默了一阵,「说来话长──」
「啊,这个故事请你长话短说。」
「……」他又沉默了一阵,「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接受委托暗杀那种外表的魔女,可是我完完全全败在她手下。」
「喔?」毕竟对方是魔女嘛。
「然后我恋爱了。她是个强大、美丽又出色的女性。」
「是喔……」毕竟对方是魔女嘛。
「总之,那个魔女几天后就消失了,但那时的事我就是无法忘怀──再怎么说,她是第一个打败我的对手。所以我才会这样,把她写在委托里。我还清楚记得那段时光,如今那是段美好的回忆啊。」
他摸摸黑色的手套这么说。
我想跟魔女的外表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纯粹是嫌幻想一个新的魔女太麻烦罢了。
一定是这样。
不过──
「为什么取作虚构魔女呢?」
我这么问,他便露出自虐的笑容。
「因为这是个虚构的委托啊。」
●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我为了达成和那个魔女的约定,在旅行途中的咖啡店打开那封信。
信没有烧毁,却有几张稍微褪色的淡褐色便笺从中害羞地探出头来。
就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而言,信上的字体太过严肃而粗犷,犹如中年熟男大叔的笔迹。
「……真的全都是骗人的。」
什么旅行的经验、成为强大魔法师的秘诀,全都是骗人的。信中对这些只字未提。我看到文字渗入脑海中,上面写的却是恭喜我展开新生活的祝贺,以及偶而回家露脸等等、交到男朋友会杀了他等等、可是想看孙子等等,平凡无奇担心小孩的父亲写给女儿的信。
蠢毙了。
「奇怪,怎么了?升格考落榜打击这么大吗?」
在隔壁坐下的黑发魔女像是看到不成材的小孩般笑了笑。
「我才没有哭。」
「心里难受的话可以找人家谈谈喔?」
「我说我没有在哭啦,烦耶。」
我擦擦眼泪打了一下魔女的肩膀,但魔女──沙耶就像在说不会痛似地傻笑。
「不过真可惜,这是第几次了?」
「第五次。」
「人家落榜更多次,没关系啦?」
「根本就有关系的说……」
「总之,可是那个呀,人家以前也有过这种撞墙期喔。不过多亏有美丽的魔女──」
「你要说几次?我都已经听腻了。」
现在,我一面游历各国一面修行魔法,努力想成为更高等的魔法师──魔女见习生。
这毕竟是窄门中的窄门,要是能轻松通过就不辛苦了,我现在才会像这样跟苦学生一样因为一再落榜而失落。
我正是在这种生活中与沙耶相遇。为了筹措旅费而打工担任监考官的她似乎是可怜不成器的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在考试中不停跟著我。
「人家跟伊蕾娜小姐也是在这个国家相遇的,哎呀,人家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世界真小,这个屋顶连绵不断的国家好像是只准许魔法师入境的国家。最适合修练了!太棒了!
这种琐事不重要,沙耶的故事中所出现叫做伊蕾娜的魔女,不知为何就外表跟个性都酷似开导我的魔女,但关于这点我该说什么才好?
「──然后呢……嗯?奇怪,尤莉,你怎么有那条手帕?」
「咦?」
滔滔不绝的沙耶视线停留在我的手帕上,嘴巴也停了下来。我说:
「这是──那个,我之前不是说过吗?这是开导我离开国家的魔女送我的。」
「是喔……」
接著她盯著手帕,喃喃念著:「不……怎么会……可是这个感觉……咦?真假?不不不不……不可能啦??」
沙耶有时候会很莫名其妙。
我为了逃离她的视线把手帕放在信旁,举起咖啡杯。
「那封信是?」
沙耶的视线转移到信上。
「这个?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是喔?……」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不可啦?我先说清楚,这是真的喔,我才没有骗人。」
「能借人家看吗?」
「我想没什么好看的说。」
才不会啦?她这么笑说从我手中接下信纸。嘟哝著「嗯嗯嗯。」还有「嗯,这个味道果然是……?」等等读了信,接著闻了闻信封。她在做什么?
我在她身旁啜了口咖啡。
仔细想想,我可能有一年没喝咖啡了。
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像这样在旅行途中偶而回味故乡的味道也不赖。
将来某一天我成为比现在更优秀的魔法师,那个时候,跟水煮蛋一样顽固的老大也许会开心地与我重逢。
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这个故事能简单以一句话形容。
简而言之──
真是冷酷又硬派。
──骗人的。
「奇怪?这个信封里还有一张便条纸耶?」
「咦?」
怎么可能。
我这么想,但沙耶确实从信封里拿出另一张纸条。真的假的。
「……」
「……」
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两人一起读了那张纸条。
附言。
我有件事忘了说,所以写在这张便条上。
最近啊,附近的咖啡厅开始有能与假人同桌的服务,这实在是太棒太赞太厉害了。
我想说的事,能简单以一句话形容。
假人超赞的。
我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