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
「开窗。」
护卫正准备请领主退出室外,沙德却一声令下,打断了他的话。
那显然不是魔鸟发出的声音。护卫先请沙德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接着拉开窗帘。下一秒,在场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下提高戒备。
一名男子头下脚上地悬吊在窗外,他看着沙德,手上拿着一封信挥呀挥。
「伯爵大人,该怎么办?」
「……放他进来。」
「这……不,太危险了……」
「驳回。他大概不会造成危害,把窗户打开。」
那人确实是沙德从来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男子明明倒吊在窗前,额前的长刘海仍然文风不动,完全遮盖住他的眼睛。服装也是轻装打扮,看起来不像宪兵,也不像冒险者,但沙德见过他手中那封信。
利瑟尔交给沙德的那封雷伊亲笔信,用的正是相同的信封。至于利瑟尔再次弄到这东西的管道……肯定是某位快活男子亲自交给他的吧。沙德如此想道,狠狠瞪向倒吊在眼前的男人。
「杀气这么浓厚,我会不好意思啦。」
男子滑进打开的窗户,降落在狭窄的窗框上。他灵巧地蹲下身来,手肘撑在腿上大剌剌地说道。
这不是晋见领主该有的态度。护卫纷纷显露敌意,男子却满不在乎地递出手中那封信,由护卫转交到沙德手中。
「寄件人就是你猜的那个人没错啦。」
男子轻佻地笑着说道。沙德瞥了他一眼,俐落地单手打开折叠好的信纸。
信件内文出乎意料的简短,省去型式上的繁文缛节不提,大意只说了「详情请您询问那个人」而已。
「那小子在奇怪的地方还真随兴啊。」
听见因萨伊这么说,沙德深感同意。既然还有余暇写那些节令问候语,怎么不写清楚眼前这男人是谁?
又或者,他可能是刻意不写的。沙德看向那名蹲坐在窗沿的男子,只见他唇边浮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解释清楚。」
这家伙相当习于挑衅别人。沙德在心里嘀咕道,表面上不改平静的态度,敦促对方开口。男子闻言放下了撑在腿上的手臂,直起上半身。
「不,我也只负责转达那个人的口信而已。『假如遇上敌袭,眼前这些人就是您的援军。对方这波攻势的目的不在于袭击领主大人,只是为了夸示他已经掌握了您的所在位置,因此最好不要将战力集中到这里。情势虽然危急,不过这是今天最后一波攻击了,请加油哦。』以上。」
「……战况已经不利到需要援军了?」
「是,属下深感惭愧。照明不足,难以应付来自上空的奇袭,已经有三成宪兵因此负伤。」
这也不意外。魔鸟是棘手的魔物,甚至有许多冒险者不擅长对付,现在却得由宪兵出面迎战。事前没有机会进行对抗魔鸟的训练,再加上时间又是夜晚,势必陷入苦战。
「你们有办法应付那些魔鸟?」
「谁知道呢?」
男子说得轻佻,沙德咋舌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换作是胆子小一点的人,看见领主这种态度会立刻心生畏缩,眼前的男子却反而加深了笑容,看起来愉悦得不得了。
尽管令人不快,这男子仍然是利瑟尔派来对抗敌袭的人物。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无计可施,沙德也没有理由回绝。
「传令给宪兵总长,不必从其他地方调派兵力。」
「你也懂得变通了嘛。别担心啦,口才是商人最大的武器,借口尽管交给老夫来掰吧。」
因萨伊说完便走出门外。沙德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直盯着遮住双眼的男子。
「我捡回一条小命啦。」
男子笑道,从腰间拔出小刀,动作自然俐落。
身边的护卫见状加强了警戒,沙德没有加以制止,眉间的皱折蹙得更深了些。
「不过,既然贵族小哥愿意帮你,这反应也不意外。」
「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愚钝,连最好的做法都分辨不出来?」
「幸好不是,否则我们就要被修理啦。」
言下之意,是有人不允许利瑟尔的善意遭人拒绝吧。一旦遭到拒绝,眼前这些家伙身为那个「某人」的手下,一定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接受援军。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利瑟尔在信中提到「他们」,可见有数人潜伏在附近,却连沙德手下擅长隐匿行踪的护卫也无法察觉他们的气息,其实力可想而知。
「什么人喔?你可以说我们是道具,也可以说是用过就丢的棋子,或者说是……宠物?」
男人说得轻描淡写。
接着,只见他把玩着手中的小刀,侧过肩膀,手指朝着窗外招了招,应该是暗号。下一秒,魔鸟短促的惨叫声立刻响起,有什么东西从窗外掉了下去。
真快,这些人的实力无庸置疑。
「那家伙说你们是道具?」
「不,我们的饲主不是那个人啦。只是饲主对那个人着迷得要命,所以我们也听令于那个人……而已!」
男子一回身,顺手砍向袭来的魔鸟。
那把刀砍在魔鸟长有利爪的脚掌上,它撞上墙壁,往下坠落。失去脚爪的魔鸟发出凄厉的叫声,奋力振翅往上飞,男子看也不看它一眼,径自抓住窗框,稳住身体。
他隐藏在刘海底下的目光,直勾勾盯住沙德。
「不过,你可别误会啦。」
男子就这么缓缓后仰,向后倒下。
「我们是道具,但选择使用者的是我们自己。」
身影即将消失之际,他嘴边浮现一道深沉幽暗的笑容,精准体现出他的本质。
胆敢妄想使唤我们,我们会杀了你。还爱惜小命的话就别跟我们扯上关系,我们也不会轻易把发号施令的地位交到你手上——笑容里包藏了这所有暗示,显得过于奇异诡谲,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男人从窗口落下,没有一个人跑向窗边。
「无法驾驭的道具,我也没兴趣使唤。」
一片寂静当中,沙德独自低语。接着,他立刻重新开始办公,好像没空在乎魔鸟一样。身边的护卫显得不知所措,沙德只下令他们加强守备,又望向男子消失的那扇窗户。窗帘已经拉上,那里什么也看不见。
「(真亏他有办法使唤那种人物。)」
纵使饲主命令他们服从于谁,那群人也不可能老实听话,但他们却听令于利瑟尔。对于沙德而言,知道这一点,已经是足够的收获了。
这表示利瑟尔制住了那群人——制住了那群盗贼团的余党,那个对商业国造成重大损失、现在已经毁灭的盗贼团。
「连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准备好了,想得真周到。」
简而言之,利瑟尔的用意就是叫他们「去好好赔个不是」。
不过,沙德身为商业国的领主,可不能欠盗贼人情,因此利瑟尔才会让盗贼带信过来。如此一来,盗贼们就成了道具,同时沙德积欠人情的对象也换成了利瑟尔。
沙德正是隐约察觉到这点,才会问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说,这是今天最后一场袭击……)」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掠过脑海。预测到这波攻势,又及时采取对策的那号人物,现在不晓得身在何处?
听因萨伊说,利瑟尔一行人好像在他的其中一家店铺落脚。沙德觉得他不像是那种派援军过来劳碌,自己却从容入睡的人……这也难说,利瑟尔这么做好像也不奇怪。既然都说这是最后一波攻击,那就更不意外了。
「……!」
想到这里,沙德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力道差点没掀翻椅子。
他突然间理解了这场袭击的用意。利瑟尔说,这波攻势目的不在于袭击领主,又断言攻击会就此结束。他不是说过吗,幕后主使者偏爱精密策画的战略,所以这场袭击的意义在于——
这才不是最后一波攻势。正确来说,是利瑟尔打算亲自为今天的攻势画下句点。
「声东击西吗……!」
距离沙德遇袭不久之前,没有月光的幽暗森林当中。
利瑟尔他们经由地下通道来到城墙外侧,正稀罕地看着聚集在城墙周遭的大群魔物。三人站在后方的森林当中,群聚在平野上的魔物看不见他们。
再说,依照魔物夜晚的习性,他们也不可能轻易被发现。
「从这个角度看,果然和站在城墙上的感觉不一样呢。」
「感觉好像没多少,这样一看又好像很多欸……」
「劫尔居然有办法从这群魔物里杀出血路。」
「真的不是人欸。」
「喂。」
光是想象这些魔物同时袭来的情景就令人生畏,可说是一种灾害了。
「是谁叫我杀进去的?」听见利瑟尔和伊雷文悠哉地闲聊,劫尔不禁吐槽。不只杀进去,还指定要石巨人的核心咧。虽然核心没拿到就是了。
「所以咧,队长,你最重视的防守重点是哪里啊?」
「对我来说,最重视的当然是领主大人那边呀。」
利瑟尔迈步走进森林,面露苦笑。
只要有任何一点失去领导者的可能性,就应该优先防守,所以那里是利瑟尔最重视的据点。幕后主使者算准了这一点,却没有算到他们不必调动守备军力,就能守住领主。
「精锐盗贼是不是说装置在这附近?」
「喂,注意脚下。」
「劫尔,谢谢你。」
「队长,你不要再绊倒了啦。」
由夜视能力优秀的伊雷文带路,三个人正准备前往西门外稍微偏北方的魔力增幅装置。
利瑟尔派遣少数精锐阻止了魔鸟袭击,主战力也因此没有聚集到沙德身边。然而,幕后主使者不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西门尚未完全修复完毕,时间又是夜晚,所有人都认为魔物不会攻来,必定疏于戒备。
「啊,找到啦!」
「没想到这么大。」劫尔说。
伊雷文停下脚步,一座巨大灯笼状的东西伫立在他面前。它有一个人那么高,位于中心的水晶发出苍白磷光,几个魔方阵、魔法式浮现其中。
魔法阵隐约浮现又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出别的魔法阵,无限往复循环。三人伫立于这座装置前方。
「料是料到了,但这座装置真的非常复杂耶。」
「我只看得懂『哇,会发光』而已……」
「正常吧。」
真不简单,利瑟尔佩服地端详那座装置。另外二人对魔法没什么涉猎,正闲聊着这有多么费解。说着说着,只见他们忽然拔剑出鞘。
「喂,来了。」
「跟队长说的一样欸!」
三人周遭幽暗的森林当中,亮起无数红光。
那是魔物的眼睛,红眼睛表示有魔物使正在操纵它们。看来这不是夜间会停止活动的迷宫魔物,而是异形支配者从其他地方找来的魔物。
控制大侵袭的同时不可能操纵大量魔物,不过眼前的数量已经足以实行支配者的计划。
「半夜操纵它们去攻击大侵袭的魔物,强制引发它们的战意……魔物在那种状态下大概只有一半的机率听从指令,不过只要将它们引诱到西门——」
「魔物就会冲进城门。」
「然后大侵袭就再度揭幕啦!」
西门正在修缮当中。一旦修复完成,更加坚固的围栏将会层层包覆西门,除非再度设法爆破,否则不太可能击破城门。今晚是唯一的机会。
「把它们杀光就行了?」
「趁着这段时间,我会试试看有没有办法对这座装置动手脚。」
听见劫尔的问句,利瑟尔点点头,指向魔力增幅装置。
利瑟尔没有断言「一定可以」动手脚,表示他正确理解了异形支配者的实力。虽然利瑟尔也拥有一定程度的魔法知识,但这是专业领域,对方又是将专长穷究到极致的人物,他没有把握乘隙而入。
「精锐盗贼,麻烦你们负责狙杀逃跑的魔物,不要让它们接近大侵袭的魔物群。」
精锐盗贼并没有全数派到沙德身边,有几位盗贼跟着他们过来。
利瑟尔对看不见的对象下达指示的同时,大批魔物也一步步逼近。
「……他们应该还在吧?」
「在啦在啦!」
有点不安。
「啊,还有……」
「啊?」
伊雷文正愉快地把玩手中的短剑,利瑟尔看着这一幕,忽然抬头看向劫尔。怎么了?劫尔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只见利瑟尔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手背。
「操作魔道具需要用到血。能不能帮我在这边划开一道伤口?」
「啥!?用我的血不行吗!」伊雷文听了大叫。
「当然不行呀。本人的血液是传导魔力最好的媒介,冒险者到公会登记的时候也会用到血吧?」
「……」
「自己割出伤口实在需要一点勇气。」
劫尔尽管一脸不悦,仍然握住了利瑟尔伸过来的手。
他褪下他的手套,露出底下没有任何伤疤的肌肤。劫尔苦涩地啧了一声,将手中的剑插在地面上。
「喂,你的剑借我。」
「大哥,剑你自己不是就有了?」
「你的剑刃比较薄啊。」
「划破一点点就好了哦,一点点……」
听他们的对话,好像要砍出什么惊人伤口一样,利瑟尔不由得出言制止。就在这时,伊雷文交到劫尔手上的那一把双剑,一瞬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划过他的手背。
「……不痛耶。」
「你以为我是谁?」
血液从他的手背流向手腕,但伤口一点也不疼。
在公会登记的时候,用细针刺破手指头那次还比较痛呢。利瑟尔讶异地眨眨眼睛,劫尔他们却一脸理所当然,看来真正锐利的伤口就是这么回事。
「劫尔,谢谢你。」
流过手腕的血液就要沾到劫尔手上,利瑟尔抽回手。
劫尔眉头微蹙,目光追着那只手看去。血即将滴落地面的时候,原本还在衡量距离的大群魔物一口气朝这里袭来。
「大哥,剑还我!」
「拿去。」
「哎呀,那一刀真是太完美啦!但我绝对不想干那种事!」
劫尔和伊雷文挥剑迎击,嘴上一边开着玩笑,战斗的姿态仍然从容不迫。不愧是实力高强的战士,利瑟尔见状点点头。
接着,他伸出手。一碰到魔力增幅装置,魔物的红眼睛便带着敌意看向这里,但它们还来不及扑过来,已经被另外二人斩倒在地。
「嗯……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水晶散发着淡淡光辉,利瑟尔将手掌沉入其中。
他的血一口气在水晶之中扩散开来,描绘出复杂、立体的魔法阵和魔力式。异形支配者的法阵一个接一个浮现,利瑟尔眼睛眨也不眨,凭着双眼与直觉紧追着它们不放。
解析,解析,解析,分解,入侵,解析,解析,重新构筑。水晶当中呈现几何形状的文字与纹样,每隔几秒便改变一次形态。
「劫尔他们都在努力,我也会稍微加把劲的。」
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表现出此刻感受到的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