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既已预判瘟疫或有蔓延至集滢的可能,为何不以钦使身份,直接提醒本地官府早做准备?”云知意问。
她能自己想透其中玄机,沈竞维稍感意外。
不过他目视前方,面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声色俱淡:“若我提醒了,瘟疫却没来,我会有什么下场?我只是巡察钦使,为何要上赶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哦”了一声。
她明白,站在沈竞维的立场,此时冷眼旁观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如他所言,若提醒了本地县府,最终瘟疫却没来,那只会平白引发全城恐慌。
事后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参他一本,他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竞维斜斜瞥了她一眼,又道:“再者,就算瘟疫当真来了,若集滢县府有能力应对自如,我提醒就是多管闲事、拿着鸡毛当令箭;若集滢县府没能力处置好这种事,即便我提前告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事后清算,黑锅却有我一份。我吃饱了撑的吗?”
瘟疫一旦爆发,任是哪个官员能力通天,也无法保证一个人都不死。如果在事前主动站出来担当,从头到尾参与处置此事,不管处置得再尽心尽力,等到事情结束后,或多或少都会因逝去的人命受到一些指责。
反之,就这么冷眼旁观,静待事态发展。等到本地官府真的处置不力,他再出来接手收拾残局,事后舆论的指责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冲着他来。
等明年回京述职时,此事还会板上钉钉成为他此行浓墨重彩的一笔功劳,半点风险都不担。
利弊得失如此清楚,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云知意放眼面前热闹的市井浮生,看着对可能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人群,心中堵得厉害。
“聪明人就得等到本地官府确实执行不力,引发哀鸿遍野甚至民怨沸腾的场面,在百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才亮出钦使身份来救苦救难。如此,所有人才会看到我是在如何艰难的前提下收拾残局的,不管最后结果再惨烈,我也只有功而无过。谁都指摘不到我头上。懂吗?”
沈竞维咬字刻意凶狠凉薄,不知是在说服云知意,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板着脸行了十几步后,忽地转头看向云知意:“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定一察觉这隐患就立刻出面了,对吧?”
云知意诚实地点点头:“是。”
上辈子此时,集滢确实因瘟疫之事小小乱了一阵。
州丞田岭接报后,将此事交给即将告老还乡的左长史刘长青主责,云知意协理。
刘长青即将告老还乡,不愿惹麻烦导致晚节不保,便做了甩手掌柜,实际执行大半都丢给她负责。
她初出茅庐就遇大事,没有时间也没那心思与各方温和斡旋,态度极其强硬,得罪人是情理之中。
因为得报时瘟疫已经爆发,她能做的就是迅速调集原州各城医家、强行征用各药铺、医馆的药材库存,甚至不惜动用了云氏在淮南府的人脉,紧急从淮南府征召了一批官医、药材全力驰援集滢。
她的强硬果决省去了很多官样文章,这次的瘟疫也没有后来槐陵那次那么棘手,局面很快被控制,完全没给沈竞维这个钦使留下救苦救难的机会。
此事是次年田岭拔擢她一步升两阶的重要凭据,可那时已没几人记得这茬,在背后酸溜溜嘲讽她“会投胎罢了”的同僚比比皆是。
同样的事,对比如今沈竞维的打算,她就知道自己上辈子处处不冤。
她总是在事情一开始就卯尽全力设法解决,狠不下心坐等事态恶化。众人看不到这件事恶化的惨重代价,便只觉得她不过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轻声嗤笑,心道自己是真的很不会做官。
许是见她神情有异,沈竞维又问:“觉得我很冷血?”
这次云知意摇头了:“九哥有九哥的难处,我明白。说穿了,我与您,甚至与原州府大多数同僚最大的不同,不过就是能仗着家世背景。”
她不怕得罪人,也有许多人脉可用,所以行事不会顾虑太多,更无需过多考量个人得失。只要是依律办事,其中的风险后果她敢担。
而别人却不能像她这么横冲直撞。
就像沈竞维,寒门出身,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心酸,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地位。他没有太多底牌与退路,若有半点疏忽被政敌捏住把柄,很可能被打回原形,再无出头之日。所以他行事必须先考虑自身能否承担其中风险。
沈竞维抿了抿唇,抬头看向渐有阴云的天空:“这事我暂不会插手,你也不能越过我贸然强出头。”
云知意苦涩勾唇,颔首轻声:“我明白。此次九哥算是我的主官,若我有任何直接动作,最终都会连累你。”
所以这次她只能陪沈竞维等,等着看瘟疫闹到集滢,等到……集滢场面失控,哀鸿遍野的那一天。
她又想,若霍奉卿也是因为上游出现瘟疫的苗头而赶来集滢,那么,情况或许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
——
接连三日,云知意都跟随沈竞维前去拜访医家行会会长,在他与会长大量漫无边际的闲谈中,尽量试图听出集滢城内各项药材需求的变化。
七月初五这天下午,从医家行会出来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云知意心事重重,便没有直接随沈竞维回客栈,而是独自在城中任意逛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集滢县府附近的布告栏处。
虽雨势不大,但路人纷纷加快了步伐,布告栏前空无一人。
云知意以手遮在额前,心不在焉地扫过布告栏上张贴的各项告示,却在看到一张边角翘起的半新告示纸倏地瞠目。
那是一份结案告示,关于“槐陵北山匪帮冲突案”的。
关于案件本身,告示中只轻描淡写提了“槐陵北山有山匪长期藏匿为恶,洗劫行人、并掳掠孩童囚于匪窝,现其窝点已被查抄”。
然后便是对槐陵一众官员的惩处:代任县令田岳因失察及剿匪不力,被贬至集滢县做县令属官;其余槐陵县府官员或降职一等,或罚俸半年。
之前盛敬侑亲自带着霍奉卿等人去槐陵督办此案,最终就是这般潦草地结案了。
那些孩子究竟被绑去做了什么?得救的孩子是否已是全部受害者?北山那帮歹人有多少漏网之鱼?与“打娘娘庙”关联究竟多深?是否有卷土重来之虞?官府后续对北山是否会加强巡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