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刚才说“你是个大好人”时的笑脸绝非作伪,送她小雪人也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可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不牢靠。
就像面前这小孩儿,会因她许诺了会分给他一些糖,就对她这个陌生人心生感激与亲切,非常笃定这是个好人。
但如果将来这个好人做了什么让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只要结果出了差错,曾被千恩万谢过的好人,便成了该死的“狗官云知意”。
一阵凉风扑面,她徐徐睁略有些薄泪的双眼。模糊中,惊见有一物正正奔着自己的头来。
这一幕与她上辈子的死因太过相似,这使她周身血液霎时冰凉,整个人僵到动惮不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呼吸困难,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奔到她的面前,以自己的后背替她挡住了那颗雪球。
云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动作一定都很呆滞。
可她没有办法。无论颜面五官还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她真的没有办法。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仰起头,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晰,终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为什么会在这里,却又奇异地觉得他好像就该在这里。
霍奉卿做少年游侠打扮,小银冠束发,一袭月白武袍袖简洁利落又飘逸,包裹着肩宽腰窄腿长的颀长身躯。
他姿仪笔挺地站在面前,垂眸望着她,神色波澜不惊:“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他的态度称不上温柔,更没有邂逅偶遇的惊喜,却让云知意莫名安心。
喉咙的那只无形大手缓缓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雪的凛寒瞬时沁入心脾。
明明该是刺骨的冰凉,却让她真切地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神志重归清明后,她突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许,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又是牢靠的。
比如她和霍奉卿。
上辈子,也是在这座城,也是面前这个人,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挡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时她已濒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样。
云知意轻轻眨了眨眼,仰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地仔细看人,霍奉卿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略略扭过已泛起薄红的脸:“卖什么呆?正常点。”
她唇角缓慢上扬,笑音轻哑:“好意思说我呆?明明是你,每次一脸红,看起来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面对云知意这句调侃轻嘲,霍奉卿未再反唇相讥。他转身挪步,负手立在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雪地里追来打去的两个小孩儿。
片刻后,霍奉卿问:“你方才明明很怕那个雪球,为何不躲?”
“累到犯困,难免有些迟钝,一时没醒过神,”云知意敛了恍惚心神,浅笑,“你怎么来槐陵了?”
沉默稍顷,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斜睨她:“若我说是追着你来的,你信吗?”
云知意毫不犹豫地送他对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柜的说初五那天来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对,我先到的,”霍奉卿转回去目视前方,喉间滚了滚,“那就当是你追着我来的吧。”
云知意隐了个呵欠,有些没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说,我又不会严刑逼供。东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么?”
“没意思,”霍奉卿轻垂眼帘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里今年回集滢老宅过冬。正好薛如怀约我出外走走,就随意选了来这里。”
霍家老宅在集滢县郊,族人也在那边聚居。乡下人情厚,过冬时无非就是持续的亲友来往、拜访尊长、祭祖典仪,热闹又繁琐。
自霍迁之后,霍家再没谁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个天资过人的霍奉卿,自是举族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谁都不想他因这些俗事耽误学业,所以他父母若回集滢过冬,便只带他弟弟,留他独自在邺城家中专心读书。
云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无目的来槐陵的,但在过冬这件事上,她与霍奉卿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听他语气里似乎藏着些许苦涩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温柔许多:“薛如怀也来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过冬,倒也是另一种意趣。”
霍奉卿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先祖曾在这里的见龙峰下造有一座桥,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让我来看看。”云知意对谁都这样说。
“哦。”
十年来他俩都这样,抬杠的时候便有说不完的话,但若双方都和和气气,反倒没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专心备考不怎么理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学业上的不同见解与霍奉卿争执什么。因此虽每日都在庠学见面,但他们俩上次像这样凑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还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云知意终于找到个新话题:“对了,薛如怀人呢?”
“这几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温习史学,”霍奉卿嗓音波澜不惊,应得却快,“先前听到有新客入住的动静,便闹着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怀其余五门功课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独史学常年给所有同窗“殿后”,比云知意的算学还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耻而后勇,平常会自己在算学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怀对史学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一想到薛如怀大老远从邺城来到槐陵,却被一连几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实温习史学,云知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无非就是找个借口偷懒放个风。你将他按住,自己出来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