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措抬起头来,盯着沉诚看,他不信沉诚这话里的心疼是真的,沉诚太会伪装自己,他从小到大被他骗过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信了,每一次都不是真的。
但是,他也没有把握,他在说假话。
程措抿了下嘴,把他的记录簿拿出来,说:“你说的对,她确实不太好,她睡不着。她的大脑总是过于兴奋,不停地转。她过去吃了很多药,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治好。”
沉诚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程措记得很详细,他把温火就诊时的所有状态都写下来了。
2018年5月21日,温火在长安街头站了一个晚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她说她感觉有地方很疼,可她说不出来是哪里疼。
2018年6月14日,温火的药吃完了,她问我:是不是我再吃一瓶就可以睡着了?我没答。
2018年7月3日,温火一晚上看了四部悬疑恐怖片。那几部我也看过,我只记得画面有血,断指,眼珠,黑暗,诡异,她却可以把逻辑和凶手精确地分析出来。我知道她的病更重了。
……
2019年1月19日,温火想去蹦迪,可她已经很久没睡过了,我没允许。她问我:我其实可以尊重我身体的选择,它不想休息,我依着它,不好吗?我没答。
2019年3月8日,温火的状态很糟糕,她的心脏已经超负荷了,我给她挂了心脏科的号。
……
2019年4月4日,温火谢了我,她找到了能帮她睡觉的人,她每次从他那里离开,她都可以入眠。我认识她那么久,第一次见她那么开心。可找助眠工具这个方法是我编的。
2019年6月10日,温火的胳膊有被硬物勒过的痕迹,我怕她自残,她说她不小心弄的。
……
2019年8月2日,温火的状态好很多了,眼睛有神了,身体各项指标终于快要接近正常值,她说她最近都有睡着,我很开心。
2019年11月11日,温火脖子上有项圈勒过的痕迹,中间一块更深颜色的伤是椭圆形的。我很担心她,她说她没事,能睡着的感觉太好了。
……
2020年3月9日,温火最近的睡眠质量好像又反弹了,但比她最早睡不着的时候要好。她身上稀奇古怪的伤没了。我不认为她喜欢她现在的状态。
2020年5月29日,温火要找去找一位教授,那位教授的母亲和妹妹都死于心脏方面的疾病,都源于失眠引起的心脏衰竭。我问她是睡眠工具不管用了吗?她没答。
2020年6月3日,原来温火的睡眠工具,是沉诚。
……
沉诚看着、听着程措说话,他脊梁变凉了,疲惫感上来了,他知道,他的双向情感障碍发作了,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不安和自我否定中。
无所不能的沉诚,也不能避免躁郁症里,抑郁那一面发作。
他对郁郁寡欢的自己没有任何掌控能力,所以他从来都是规避掉让他感到消极的事,尽量让自己保持着躁狂症的核心状态,也就是精神层面的高亢。
这样的他往往干劲十足,思维敏捷,效率极高,当然,这样免不了会暴躁,会显得脾气很差。
但他能控制住,控制自己是他的强项,他控制不了高亢的情绪,控制不住他偶尔会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但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表现。当然主要原因是他有在吃药,所以他对自己的行为是可察的。
抑郁就不是了,无欲,无求,无悲欢,疲惫,消极,自卑,这些情绪哪怕他知道,也藏不住。
温火手上、脖子上的伤,全都是他弄的。
他开始还不明白,她委屈什么,她怎么能那么委屈,他哪里对她不好了?但看了程措的记录,他对她哪里好了?
本来他以为,他在跟温火的这段关系里,是一个无辜的角色。毕竟是她主动挑起的纷争,那她就应该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她不该委屈。
后来他在她离开后,出现各种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状况,他意识到她对他的重要性。也许这里边有习惯的因素,他习惯了温火的身体,习惯了她的小聪明和分寸感,人都会对自己习惯的东西低头,他默认了这是他开始在意温火的理由。包括他偶尔会想要跟她进入婚姻,这一辈子就对着她一个人。
因为在意,所以他想要把她重新带进自己的世界里,死都不让她逃走,这个逻辑没任何问题,他甚至感动到了自己,他竟然原谅了她的欺骗,还对她这么好,她还有什么委屈和不满意?
直到他看到程措记录的内容,他才发现她也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她把他沉诚当成了救命稻草。
他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却还是问程措:“是只有我才能让她睡着吗?”
程措哪见过这么低落的沉诚?他一个心理科医生的角度看来,他似乎有更大的问题,“表哥,你……”
“是不是?”
“是。”
轰的一声,沉诚叁十几年搭建的城堡,墙皮脱落,顶梁断裂,坍塌了。
他那天还问她,‘跟他睡了吗?’她一定很难受,她明明只跟他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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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温火躺在床上,看沉诚的手机,他竟然拍了她四千多张照片,六百多个视频。
这个病入膏肓的老男人。
她知道沉诚有做爱时拍照、拍视频的恶趣味,她从不担心会流出去是她相信他。那对他没好处,他不会允许。
她又想到秋明韵说的话,想到电影节上沉诚曝光她……那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沉诚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出轨的舆论当中,还允许事情发酵成这样?
之前因为情绪问题,她一直忽略的地方,突然就变得清晰了。沉诚跟韩白露没结婚,他没孩子这一点,也没怀疑的必要了。
他手机跟她的换了,也是他故意的吧?
也许开始不是,但看到她手机掉出来那一刻,他一定是故意的了。
就算是真的,沉诚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她也不是他的情人,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还会假戏真做,真的跟他在一起吗?
她没看发布会,但她能猜到沉诚一定是把韩白露推到了风口浪尖。
或许他们之间没有爱,或许除了韩白露出轨、雇佣她勾引沉诚,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仇恨,但都不能作为洗白沉诚这个行为太过歹毒的理由。
这么歹毒的男人,这么对一个女人,她温火哪够他吃呢?她不想成为下一个韩白露。
而且她很清楚,沉诚搞这些小动作,并不是在意她,是他再难遇到像她这么合口味的小玩具了。
但他失算了啊,以前的温火会跟他玩游戏是因为合同,没了合同还能是因为睡觉,现在她对睡觉的态度都是爱睡不睡了,她怎么可能再回到那个狼窝呢?
他给了她车,房,但温火并不缺啊,她确实不嫌钱多,但挣钱要跟其他需求混在一起才让她有欲望。比如之前她要睡觉这个需求。
现在的温火对睡觉的需求不大了,挣钱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况且她从来也不缺钱。
温新元偏心温冰,却也没短了她的吃穿,她不能跟人富二代一样动辄几千、几万的消费,但日子也还过得去,中等水平。阮里红也常给她钱,她一直攒着。
那时候就想着等跟韩白露结束合作,她拿着她的酬劳和自己攒的钱,去加拿大,找阮里红,找粟敌,告诉他,谢谢他让她发现物理,爱上物理,她要把一生都投入到物理当中。
然后租下他以前做实验的地方,接着他的发现,研究下去,跟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
……
粟敌,就是让温火发疯一样迷上物理的人,也是让她失眠的人,这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