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太后出自太原王氏,现今正好六十出头,因保养得宜的缘故,看上去好似四十许的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板着脸的时候倒是比皇后更加严厉些。好在太后如今年纪渐长,脾气倒是略好了一些,颇喜热闹,对着孙辈倒是很是疼宠。

萧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王氏嫁给高皇帝后便先后生了三子一女,本人又精明能干,只把高皇帝一颗心都拢得严严实实,仅有的几个妃妾也不知是宠爱太少还是运气太差,膝下并无子息,最后全给高皇帝殉葬去了。不过,先前乱世征战,太后三个儿子自小便都跟着高皇帝上了战场,长子纯孝太子便死在了战场上,后来次子齐王出了事,双腿有疾闭门不出、鲜少入宫,长女泰和长公主因下嫁洛州司马张峤的缘故去了洛州,如今太后王氏每日能见的也不过是皇帝这个幼子和几个孙子孙女罢了,故而她才定了规矩让后妃们每日里带孩子来给她请安,也好热闹热闹。

皇帝后宫并不算多,有儿有女的就更少了。谢贵妃十月里刚生了三公主,现下起不来床,便叫宫人把自己所出的六皇子抱去太后宫里尽孝。

这谢贵妃的来历亦是有些传奇:她本是前朝末帝的公主,其母为末帝收罗天下所得的绝色之一,而谢氏本人的美貌却更胜其母。当年,皇帝带兵攻入帝都皇城的时候,谢氏方才十四而已,藏于深宫无人知晓,直到兵勇无意间破开宫门,世人才知人间竟有如此美人。

时人多赞谢氏之容乃是“明珠开匣,璀璨溢光”。六皇子极似其母,粉雕玉琢,当真是犹如珠玉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太后也极喜欢这个珠玉一般的小孙子,一见着他便叫抱到自己膝头,心肝肉儿似的搂着抱着,然后又拿着新进的果子逗他吃。等到皇后带着阿娥几个来的时候,太后的脸上的笑容便慢慢的敛了起来,那双黑眸冷冷淡淡的,只是打量着郑娥。

郑娥虽皇后一行人上前行了礼,正悄悄仰头打量太后,想瞧瞧她和萧叔叔长得像不像,然而对上太后那冷淡的目光,整个人不由得都僵住了,指尖不自觉的便抓紧了皇后的手臂,躲了躲——与生俱来的直觉无比清晰的告诉郑娥:太后讨厌她,非常、极其的讨厌。与太后对她的讨厌相比,昨日里四皇子萧明钰那点儿轻微的不喜欢简直太温柔了。

确实,太后对郑娥不大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一是郑娥来历不明,偏皇帝还真把人给宠上天了,连说都不许人说,简直是半点规矩都不讲;二则是因为王昭仪。

王昭仪姓王名敏,乃是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妹,膝下育有二皇子萧明骁,论情论理得个妃位也是有的,故而皇帝初登基时候便封了她为德妃。偏这位德妃娘娘有些倒霉,在甘露殿侍驾的时候正好碰上郑娥哭闹不休,德妃见着皇帝只顾着孩子不理自个儿便略抱怨了几句“这孩子哭起来也太凶了,可不能太宠着”,结果皇帝一怒之下说她是“无容人之量,不堪妃位”,自此失宠于上,直接就从德妃成了王昭仪。

亲侄女因着郑娥失了妃位,太后心里头自然也不太舒服,看着郑娥的目光便显得格外复杂。她见着郑娥这害怕畏缩的模样,更添了几分不喜,先是叫女官扶了皇后坐下又侧头与四皇子、五皇子还有二公主等说了几句话,刻意晾着郑娥,好一会儿方才纡尊降贵似的的开口道:“你是郑娥?”

太后的声音不急不缓,甚至颇为雍容温和,可她望着郑娥的目光却是冷冷的,就像是春寒时节的牛毛细针一样的细雨,细细密密、扎人的冷。

郑娥吓得呆了呆,一时间也忘了应声行礼。她从小便生得好,旁人第一眼见了便生好感,最要紧的是她直觉敏锐,讨人喜欢很有一手——撒娇、卖乖、说笑、打闹,自然而然就叫人喜欢了。这还是她第一回 遇上这般明显而直接的恶感,而且太后的仙居宫不比皇帝的甘露殿或是皇后的立政殿,左右之人看着郑娥的目光多是冷淡讥诮或是幸灾乐祸,巴不得让太后好好教训教训郑娥,也好出一出这些年心里头堵着的气——皇帝盛宠之下,她们多有畏惧,自然不会像是蒋美人那样蠢得去挑拨或是害人,可眼睁睁的瞧着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被皇帝那般宠着自然免不了要堵气的。

那么多带着恶意,就好是重重敲在郑娥心上的锤子,心头疼得厉害。郑娥用力咬了咬唇,嘴唇都要被咬破了,她想把眼泪给忍回去可又觉得委屈难过,泪眼朦胧之间,到底还是忍不住的伸手捂住眼睛,腮帮鼓起,“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这下,太后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许皇后心头一跳,正要起身解围,站在郑娥边上的萧明钰已然微笑起来,口上道:“记得父皇提起皇祖母当年披甲带领妇孺守城之事,三箭便破敌军帅旗,令敌军上下望而生畏。皇祖母一贯慈爱宽和,孙儿原先还以为是父皇编的,再不敢信。今日见着阿娥这般模样方知此事不假,纵是如今,皇祖母也是虎威不减,凛然而有威仪。”

“快闭嘴!”许皇后悄故作气恼的瞪了儿子一眼,好似很不好意思的与太后道,“四郎这孩子是越发不像话了,竟还敢拿母后之事说笑!只是他们到底还小,不懂事呢,母后您一贯慈悲宽和,千万莫要和他们计较,我回去就替您好好教训一回。”皇后这把郑娥和萧明钰归在了一起——要罚一起罚,要恕一起恕。

太后也不想在面上做得太难看,便就着这台阶下来了,笑着道:“孩子就随口一说,很不必太上心。”又抬手招了萧明钰过来,伸手抚着他的头顶,和蔼的笑问他,“你父皇连这事都和你说了?还说了什么没?”

这便是把事揭过去的意思了,许皇后暗自松了一口气,忙把抹眼泪的阿娥拉到自己身边,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细声安慰了几句。

另一头萧明钰则是依在太后身边,笑着说起话来:“父皇还说,因有祖母在,敌军久攻不下只得撤退,那敌军主帅还道‘萧家娶妇如此,如虎添翼,不容小觑’。”

太后听他说起自己当年之事也颇有几分的惆怅唏嘘,一手搂着膝上的六皇子,一手轻抚萧明钰的头顶,柔声道:“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每天一睁眼就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那里想得到会有今天啊?”说着,又沉了声音,嘱咐边上的皇子公主们,字字重若千钧,“你们如今各个穿金戴银、起居饮食无不精致,安享荣华,了无烦忧,可也都要记得——这都是先辈披荆斩棘、耗尽心血得来。勿忘昔日之艰,方可享今日之乐。”

在场诸人皆是凛然垂首应“是”,就连皇后与周侧妃嫔亦是一同起身来郑重行礼。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略说了一会儿话便累了,只说是要休息便叫人退下了,只有王昭仪按照惯例留下侍奉太后。

王昭仪生得柳眉杏眸,虽是三十许的人了,因保养得宜的缘故,一眼望去依旧是少女一般的娇美动人。大约是年纪渐长的缘故,近年来她倒是越发小心谨慎起来,如今穿一件杏黄色绣花鸟的衫裙,头上簪了一朵茶花,朴素的很。

因王昭仪在太后身边服侍惯了,也不假人手,亲自搀着太后入了内殿,在那张百子千孙的暖榻上坐下。宫人倒了一盏温水上来,王昭仪便服侍着太后喝了半盏,又问要不要去里头躺一会儿。

太后手里端着茶盏,随口道:“早膳吃多了,这会儿有些撑,躺着难受,再坐一会儿吧。”又与王昭仪道,“你也不必这般事事小心,这儿又没旁个人,坐下说话吧。”

“多谢娘娘体恤,”王昭仪这才落了座,眉目盈盈带笑,柔声细语的说起话来,“说来也是有趣,嫔妾前后只见了郑姑娘两回,两回都是哭着的,也不知是随了哪个。”

太后闻言一顿,面无表情的看了王昭仪一眼。

王昭仪被太后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垂了首,惶然的道:“娘娘……”

太后的面色已然冷了下去,把手上的茶盏搁到桌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可那声音落在王昭仪心头不啻雷霆一般的可怖。

太后的语声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喜怒道:“你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二皇子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竟是学着蒋氏那种浑人,和我说这些挑拨是非的话?”

“娘娘,嫔妾……”王昭仪抓紧了手上的帕子,面色微变,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太后已是面沉如水,她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颤了颤,喉间干涩,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5章 皇子

太后原还以为王昭仪这一年多来低调小心已是学乖了却不知她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此时自是十分的不耐:“当年我就说了,你既不似许氏聪慧贤淑、也不似谢氏讨人喜欢,那便给我忍一忍,百忍成金。上一回,你没忍住,丢了妃位。如今,难不成连这个昭仪你都不想要了?”

这话由太后口中说出,已算是十足的警告了,王昭仪吓得面色一变,再不敢多说,忙从梨花木椅上下来,俯跪在地上,垂眸敛睫,低声道:“娘娘息怒。”

太后垂眸看着她,面上的法令纹深如刀刻,那轻而冷的声音便如鞭子一般抽在王昭仪的面上:“我太原王氏,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蠢人!”

“娘娘,”王昭仪听出太后话语中的杀意,吓得一哆嗦,跪爬着去抱太后的腿,连声哀求道,“哪怕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

太后暗自叹口气,任是她这般的,瞧着眼前驽钝的亲侄女,一时之间也只觉得有些灰心:当年,她亦是千挑万选方才从几个侄女里选中了王氏,原是打算给幼子做正妻的,只是当时高祖皇帝看中了许氏先赐了婚,没法子才委屈侄女做了侧室。没成想,王氏手里抓着这么一副好牌,就连二皇子都生了,居然也能叫到手的妃位给跑了,简直是让她这个姑母都跟着丢脸!

太后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忍着气点了一句:“你在我跟前装可怜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皇帝!”

王昭仪抬了头,面上犹有泪痕,似是茫然。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皇帝是我生的,他的性子我最是明白不过,那是真真的‘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他如今喜欢那姓郑的小丫头,那便是喜欢得紧,恨不得所有人都跟着喜欢。你偏要与他逆着,轻了便是故意讨他厌烦,重了便是忤逆君上。你既要讨皇帝喜欢,那便再不可对那姓郑的有什么坏心思,就当她是亲女儿一般的疼着便是了,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笑脸来。”

王昭仪愣了愣,一时没应声。

太后已然厉声呵斥道:“你听明白了没?再有下回,我便直接令人捆了你去太平观念经,省得连累二郎那孩子。”

王昭仪忙点头应了下来,见太后面上疲色,便又小心翼翼的起身去扶她回榻上躺下休息,只是眼中依旧带了些许不甘:一年前郑娥害得她丢了妃位,连累她和二皇子被人嘲笑至今,而现在她不仅不能报复对方,反倒要处处讨好,凭什么?!

王昭仪握紧了手掌,指尖涂了蔻丹的长甲嵌入肉里,一阵生疼,令她不由得清醒了许多。

几个皇子皆是要去进学,从仙居宫出来后便径直往东宫的崇文殿去。

郑娥此时已经缓过来了,快步上前去拉萧明钰的袖子,她白皙的指腹在萧明钰袖角那用金线绣出的云纹上摩挲了一下,只觉得金线磨得柔嫩的肌肤都有些发红。她极不好意思,可仍旧是小声的开了口:“四哥哥,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