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看着倒是清减了许多,虽仍是发髻鸦黑,面容白净秀美,可她以往圆润丰盈的双颊已瘦了下去,不复往日红润莹然。
犹记得当初甄停云与甄老娘初上京时,曾见裴氏秀美娇柔,身段婀娜,便是十多年过去,竟也不见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如名花经年更见风华。一年不到,裴氏面容上如今竟也显出了年华消逝的痕迹来。
甄停云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怎的又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她到底还是记得往日里裴氏做过的那些事,以及自己梦里的后来,倒也没有多说多问,对父母依旧是恭谨客气的模样,虽挑不出错却也没有想象中的亲近自然。
反到是裴氏神色温和的唤了甄停云到自己的跟前来,握着她的小手,一面打量着她面上神色,一面柔声与她说话:“好容易等到女学放假,我已叫人准备了晚饭,今晚上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甄父也道:“是啊,你娘这些天在家总是想你,念你念得我都要头疼了。”
裴氏嗔了甄父一眼。
甄父神色微缓,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双手握在一起,看着倒如以往般的恩爱。
只是,甄停云离得近,近的能够看见裴氏眼尾的细纹,心知裴氏这些日子只怕没有面上的轻松。不过,以她与裴氏的母女关系,此时也不过是略叹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口道:“既如此,我先去祖母院里与祖母请安,迟些儿与祖母一起过来吧。”
裴氏面上笑容一顿,随即便点点头,不动声色的道:“也好。”
甄父在侧,温声道:“赶紧去吧,今儿还叫人做了芦笋鸡汤,是你祖母往日里爱吃的。你弟弟那里,我已派了人去说,迟点儿他就过来了。”
甄停云这才行礼下去。
眼见着女儿渐行渐远,裴氏忽然觉得眼睛一酸,微微侧过头去。
甄父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慢慢来,我们慢慢来便是了……”
话未说完,裴氏的眼泪便簌簌的掉了下来。
甄父连忙要伸手替她擦泪,裴氏却是避开了他的手。她自己抬手拿了帕子,慢慢的擦了,眼眶微红,眼睫濡湿,声音却是清醒而直接的:“再好不了了。两个女儿,是我生了她们下来,养大了一个,丢下了一个。如今却又眼睁着看着她们离我而去……全都是留不住的……”
“大概也是报应!”
裴氏喃喃自语,惨然一笑,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甄父闻言,不由也是心下一酸,竟是应不出声来。
当初,甄倚云被送回老家,裴氏做母亲的虽是悲痛不已,却也不得不强撑起精神去处理后面的事,诸如给甄倚云退学,去与甄倚云的恩师何先生解释,去回娘家与裴家众人解释……总之,好容易扫清了余下的诸事,她就病倒了。
病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的。
甄父只得一面叫人去催老家那头的来信,一面温言抚慰妻子,仔细照顾。幸好,裴氏也就是一时的心中煎熬,加上连日辛苦,两项相加,这才熬得病了。请了大夫开过药,喝了几日的汤药调养,又有甄父做丈夫的在侧劝着,倒也渐渐有了些精神。
再后来,老家果是有了消息,族里长辈倒是来了信,说是甄倚云已到了,会依着甄父的意思,给她在本地寻一门妥当的亲事,在年底前早早将这孩子嫁了。
那会儿,裴氏的病没好全,还躺着,整日里病恹恹的。
甄父便劝裴氏起来给甄倚云收拾嫁妆:“只当是嫁了她出门,算是全了我们做父母的心。”
裴氏想起长女,心里也是又痛又悲——以往,不知多少人家上门求情,她眼光高,心气高,一心想把长女嫁去公卿侯府,自然都看不上,哪怕是娘家侄子裴如松这样的出众,她也一时看不见。如今,长女被送回老家,已不是清白之身,又是这般匆匆说亲,又能说到什么样的婆家?
只怕也就是乡下农户里的普通人家罢了。
当年,裴氏嫁给甄父时,甄家已有了起色,裴氏与甄父两人彼此很有些情意,更兼裴老太爷乃是甄父恩师,于甄家有恩,甄老娘不敢太过分……饶是如此,裴氏嫁去后也是吃了许多的苦头,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未尝没有后悔过。
如今,长女却又要走这老路,甚至是比她能艰难的老路。
裴氏心里十分清楚长女若是嫁了那普通的乡下农户,过的将是什么样的日子——往日里,甄倚云最会吟诗作词,京中多有称叹,唤她才女的,可那些乡下村里人只怕是一句也听不懂;往日里,甄倚云尤爱抚琴,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可乡下人家养不了丫头,多半是要叫她自己亲手做活;往日里,甄倚云连甄老娘这做祖母的都嫌粗俗,可乡下农妇最是刁钻泼辣,说不得甄倚云遇上的婆婆比甄老娘还要来的刁钻厉害………
这样嫁了去,只怕以后的日子比死了还要难熬。
每每想到这里,裴氏便觉心酸难言,可她病中那段时日,甄父也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掰开来与她说了。裴氏到底不傻,也不是不明白的人,她心里也十分的清楚:长女做了那些事,甄停云能够留她一命,确实是真的宽宏了,实不该再奢求再多。
于是,裴氏也就没再悲痛下去,没再卧床养病,反到是强打起精神来收拾了一副略有些简薄的嫁妆,叫人送去老家给甄倚云。
甄父当时原还有些担心裴氏犯糊涂,想着若是裴氏拟的嫁妆单子太厚了,自己就减些去。没成想裴氏竟是真的明白了,不由也是十分的欣慰。裴氏哪里不知甄父这心思,不由也是苦笑:“我自知道她如今在乡下,太丰厚的嫁妆反倒不好。”
话虽如此,送了嫁妆出门,想着长女这就要出嫁,到底还是难过的。
甄父便又安慰她:“还有停姐儿呢,她年纪小,还能再留个两年。”
裴氏想起小女儿,倒也强打起精神,笑嗔了甄父一句:“哪还有两年?”不由又是叹息,“明年就要及笄了。摄政王又是这般的年纪,只怕是等不了许久了………”
甄父见她渐渐转过弯来,便也委婉劝她振作:“可不是,明年停云的及笄礼,还得你做娘的操办呢,可不好再这样病下去了。”
裴氏给长女送了嫁妆去,想起小女儿来年及笄礼还需自己操办,到底还是渐渐振作起来,终于养好了身体。
甄父自然十分欣慰,夫妻两个倒也都将心思放在了小女儿身上,想着等她回来,一家子过个好年。
可如今,好容易等到了小女儿回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父慈母爱,女儿孺慕。
依旧是冷冷淡淡,疏远也客气。
虽然时人多看重儿子,可甄父与裴氏心里也是十分疼爱女儿的,只是两个女儿,自小养大、最是宠爱的长女却是做下再难饶恕的恶事,令他们失望且痛苦,最后被送回老家,匆匆嫁人,此生想是再见不到;自小被留在老家,隔了十多年才终于见到的小女儿,不知不觉间便已与他们做父母的疏远了,两年不到便要出嫁………
两个女儿,他们都留不住。
为人父母,最失败的便是如此。
甄父眼眶微湿,竟也如裴氏一般,跟着掉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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