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花看了就说:“这东西俩小孩肯定喜欢,不认字也凑合能看懂。小石头前天还跟我念叨你答应要给他买《铁佛寺》的小画书呢。”
“大花,你……认得这三个字?”姜茂松十分惊奇。
“上识字班,认得几个。”田大花随口应付过去,把小人书收起来,装进自己带的布袋里,开始跟姜茂松讨论正经事。
“我在村里听说,要土改了。”她抬头看着姜茂松,问道:“你跟我说说,怎么个改法?我们家呢?还有,划了成分到底有什么说法。”
姜茂松大约就明白她的想法了,忙安慰道:“这个是政策,你不用担心太多,都按政策来。现在也就是发动准备,具体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实行。地主还是富农,要看存在什么样的剥削关系。”
田大花听到这儿,心里默念识字班学到的“铲除阶级剥削”,大略也就明白了。
姜茂松继续说:“你看,我们家七口人,十几亩山地,一头毛驴,自己耕种,也没有雇佣长工,不存在剥削,而且还是军属家庭。所以我们家就算日子宽裕些,也顶多算个富裕中农。他们做地方工作有经验,应该不会胡弄的,有什么情况,你就跟我知会一声。”
“有时农忙,也会请短工。”田大花说,“管饭,也不一定给工钱,村里谁家有闲人来帮一把,过后我们送人家几斤粮食做酬劳,乡里乡亲的,给钱人家不要。你知道的,家里老的小的小,春耕、麦收有时忙不过来。”
“我没做过地方土改的工作,不过根据我了解的,互助性质的短工应该不算。”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笑,笑着安慰道:“大花,你呀不必担心,土改要重新分田地,让每个老百姓都有地种,咱们村土地少,我们家的田或许会减少一些,不管分到多少,跟其他村民都是公平的,生活也不用担心,等安定下来你们都可以进城,日子过得去。”
田大花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她点点头,站起来就打算走。
“行。那我回去了。”
姜茂松顿时愕然,脑子一下子真有点转不过来了,见她径直往外走,赶紧追上几步拉住她。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呀。”
“还有啥事?”她回过头来,微张着嘴,理所当然的一副“说完了我不走干吗”的表情。
“……”姜茂松噎了一下。
两人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一次话,结果说话都没有三分钟,正说得好好的呢,她忽然站起来就走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想想她那性子,跟他说话一直就是这么言简意赅,多一句都懒得说似的,每个字都想呛死人,姜茂松又觉着今天已经很好了。
“大花,你看你大老远的路,刚刚来到,这时节家里又没什么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呀,好歹……”他想了想说,“好歹吃了饭再走,上回你来饭都没吃,奶奶私底下把我臭骂一顿。”
这次轮到田大花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回去叫她不要骂你,是我自己要走的。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呢,你忙我也忙,我要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也不行。”姜茂松说,“你看你大老远的山路,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说两句话转脸就走了,说什么奶奶都得骂我。要不……我中午没什么事,带你去城里转转,给两个小孩买点儿吃的用的,行不?”
田大花没再反对。
于是姜茂松跟营房里交代了一声,就陪她走路往街上走。
四九年的城市,临近年底,街面上还挺繁华的,饭店,成衣店,香粉铺子,路边挑担卖菜的农妇,吆喝着卖麻糖的小贩……一个一个走过去,大中午,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蓝布长衫的男人,烫波浪头发的妇女,也有穿军装的战士。
路过一个门脸干净的铺子,门旁木牌上写着“月容女子理发店”,姜茂松就指着说,这是专门给妇女梳头、剪头发的铺子。
他看着田大花脑后梳着的发髻,这种发髻,如今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只有乡下已婚的女子还喜欢梳。
而田大花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又穿着一件偏襟盘扣的青绿色夹袄,很素雅的家织布,脑后梳起发髻,再配上她沉静独特的气质,宛如从民国的青绿山水中走出来,十分耐看。
只是……这一身打扮,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大花,你要不要进去剪个头发?”姜茂松试探着问,“你看,现在女同志都喜欢剪头发,时兴好看,也方便,梳发髻的人现在少了。你要是剪头发——”他端详着她说:“肯定好看。”
“不剪。”田大花言简意赅,两个字拒绝了。
剪头发也不是多么新潮的事物,村里也有人学着剪,最初的时候有人剪,守旧的老长辈们还要嫌弃一句“二道毛”,说不好看,慢慢的也就看习惯了,不丑。
可田大花上一世的思想观念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想过要剪断自己一头长发。再说了,梳发髻有梳发髻的好处,山里人梳发髻,干活利索方便,头发不碍事儿。
她这样的态度,姜茂松也就没能再劝,反正她的性子,怎么劝她也未必听,心说随她自己喜欢吧。
两人拐进百货公司,姜茂松买了半斤水果太妃糖,柜员用木杆的小秤称好,拿一张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上。姜茂松接过来,又把上次的面包买了两袋。
田大花自顾自看了一圈,给福妞买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姜茂松走过去,她已经把钱付了。
买完东西,田大花就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两人于是往回走。
“中午在外头吃点吧,你想吃什么?”
田大花随意看了看街两旁,指着一家素净的面馆说要吃面。
两人便进去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细白的手擀面加几根碧绿的葱花,还有葱油饼和店家送的一碟凉拌小菜。
吃着面,姜茂松就跟她闲聊,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任务,把一个土匪窝包了饺子。
田大花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
“这话说的。”姜茂松笑,“你来了,我不也高兴吗?往后农闲了,你在家没事,就经常带着俩小孩进城来转转。”
吃过饭田大花把东西一拎,便说她回去了。
姜茂松也只好送她回去。想想两人的关系状态,能这样“和平共处”,而不是每次被她刺猬一样的对待,姜茂松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琢磨着,总归是一个家庭,也许日子久了,两人能够平和的相处,少一丝火药味,多一丝人间烟火味儿,像世间许许多多平凡的柴米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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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花对土改的事情心里有了谱,回家的路上就斟酌着,既然是大政策,“耕者有其田”,也算是个好事情,即便家里的田地被分走一些,她也不能恼,在村里,她家的日子总归好过些。
就凭她可以打猎,可以上山垦荒、种菜,怎么也能叫一家人吃饱穿暖,再说了,他姜茂松如今也能贴补家里一些,养家也有他的责任。
于是田大花便宽心了。回程不比去的时候,她一路骑着驴子跑得飞快,家里没有马,偏偏她又喜欢骑马,索性把个毛驴当马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