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来看你喽。」
「喔──是优羽子啊。」
穿着浅粉色的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奶奶坐起身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微笑。之后奶奶的视线就转向站在旁边的我,表情似乎是在疑惑我是谁,最后歪著头问道:「这位是……?」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中山幸成。呃,很荣幸地,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
我低下头致意,尽可能用最有礼貌的口气说道。
奶奶就这样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优羽子便笑着解释:「奶奶,这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给你认识喔。」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奶奶似乎才总算明白过来。
「哦──是优羽子的男朋友啊。」奶奶露出笑容,朝我的方向微微点头,我也再次行了个礼。
「嗯,没错喔,奶奶。」站在我旁边的优羽子附和著。
「多大年纪了啊?是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今年二十二岁,还在读书……就读的是物理学系。」
「喔,那不就跟阿祥一样。」
「奶奶,其实啊,幸成就是爸爸的学生喔。」
奶奶听到之后非常惊讶:「哇,真的呀。」
「是的,我去年加入了教授的研究室团队,在学校里一直受到教授的照顾。」
我这么说著再次弯腰行礼后,优羽子熟门熟路地从病床旁边翻出了两张椅子,对我说:「幸成,坐下来吧。」
我们和奶奶聊了很久。虽说主要都是优羽子在讲话,而我就坐在床边听着她们对话。奶奶给人的感觉就像早期日本电影里的女演员,以非常古典有礼的女性用语说著话,人品出众又气质高尚。奶奶的谈吐很清晰,完全感觉不出来是长期住院的人。
不久后,护士小姐就来说换尿布的时间到了。因为感觉会妨碍到人家,而且我在场似乎也非常失礼,所以我跟优羽子就来到病房外。优羽子手脚麻利地往柜子里补充买来的消耗品,同时对着里头的奶奶说:「我们待会儿再来喔。」
我们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买了少糖咖啡,优羽子则是奶茶),然后在休息室里找到了一张四人桌坐了下来。这间休息室里放着体重计和血压计,柜子里也有些报纸或书。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位正在滑手机,感觉应该是住院病患的年轻女性,跟一位正穿着睡衣看报纸的白发老爷爷。
「虽然以前有听说过失智症……但原来患者也还是能够正常对话的呢。这样想对大概奶奶不太好意思,不过我之前还以为,要跟病人沟通其实会很困难。」
我把喝了一口的罐装咖啡放到桌上后,这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该怎么说呢……奶奶的症状白天似乎都比较轻微。不过严重的时候记忆会完全混乱,整个人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还会认错人。前一阵子还把爸爸当成过世的爷爷,问了爸爸好几次『老公,印章收到哪里去了?』。虽然好像不太应该,不过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很有趣,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优羽子这么说著,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噗哧一声又笑了。
「居然有这种事啊。」
「变成那种记忆完全混乱的状态,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想必跟我们身上发生的状况又不太一样了吧。」
听我这么说,优羽子勾起了嘴角。
「难道我们也是类似失智症的状况吗?」
「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吧?我们事实上小学时就认识了,却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丧失记忆,结果忘记了对方。」
我把想到的事情信口说了出来。跟优羽子相遇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关于我们这种「拥有共同记忆」的现象,我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原因以及能够解释的理由。因为越是深入思考总觉得越让人害怕,所以我也已经不再认真探究这件事答案了。毕竟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对我跟优羽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那时发生的奇妙事件,也已经被我们这四年来的回忆,以及经营起来的亲密关系给覆蓋,不论我或优羽子,都不太会提起那时的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嗯?不过这样还是很奇怪啊,为什么美菜实就没有想起我们的事?」
「优羽子。」我唤着她的名字。
「别想了,会钻牛角尖的喔。」
然后优羽子也笑了:「知道啦。」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再度回到病房,继续跟奶奶聊天。
但对话时间一长,奶奶果然就开始重复同样的话,而且变得稍微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该怎么说呢……就算对方说的词汇很奇怪,语意也不一定通,但总觉得只要像这样面对面交谈,似乎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又跟奶奶聊了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就准备要离开了。
「我们回去喽,奶奶。」优羽子对着奶奶道别,我也低下头说:「今天打扰您了。」
「中山同学。」奶奶突然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后,奶奶朝我微微低头:「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
「好的。」我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我朝坐在病床上的奶奶轻轻鞠躬,跟上已经先行离开病房的优羽子。
走出医院后,时间已是傍晚了。我们再次搭车前往池袋,一起找家店吃过晚餐后就各自回家了。太阳下山后的空气带上了凉意,优羽子从包里拿出灰色的针织外套穿上。
「抱歉,今天突然要你陪我去医院。」
「不会,能跟优羽子的奶奶说话,我很高兴。」
「其实我也一直很想早点把你介绍给奶奶,所以妈妈这次忘记买东西,还真是挑了很不错的时机呢。」
优羽子这么说著笑了起来,从旁边洒下的残阳光芒,将她一头黑发染成了柔和的茶色。因为穿着有跟的靴子,所以她看上去比平时高了一点。
「是这样啊。」
我说,而优羽子点点头。
「嗯,说不定奶奶其实已经记不住新的事情了。不过,我还是想让奶奶认识幸成。」
太阳下山后,优羽子的脸在我视线稍低一点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
◇
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三位大学部学生的毕业论文主题是相同的。我们的毕业研究,是使用各种被提出适合用来当作量子电脑的素材,来做实际实验与模拟实验,看看这些材料是否真的能够进行量子计算。虽然这主题和我们研究室主要的研究专题──新式量子计算──没有直接关联,不过为了学习这个领域的基础知识,同时考虑到研究室往后的发展,也要多累积各种量子计算方式的数据,所以大学部学生才被授予了这项研究主题。我们的研究论文当然是各写各的,不过研究本身是我们三人一起执行。
福原教授最初其实出身于理论专科,同时也是藤泽良英──这位名字被拿来为d-f式量子电脑命名的物理学家的学生。藤泽先生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提出被称作「相干世界」,也就是两个极度相似的平行宇宙理论。福原教授年轻时似乎也在做那方面的研究,不过他成为一位独立研究者之后,在应用面发展的成就较好,因此我们福原研究室也是被分类到实验性质而非理论性的研究室。
我们作为大学部学生,必须先好好钻研基础课题,等到成为研究生之后,就能够开始进行与我们研究室主要企画直接相关的研究了。
我们组里的小林同学似乎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十岁到十五岁时都住在美国,英文非常好。所以我们找到似乎能够拿参考的一些文献或论文资料,基本上都是由她来看(小林同学阅读英文的速度比我和浅野快一倍),之后就三人一起拟定模拟实验或实际实验的计画,然后根据计画,利用研究室里的仪器,或借校内其他更大的装置来使用进行实验,确认是否能得出与模拟实验相同的结果,如果不同的话,也要确认主因到底是什么,整体流程大约就是这样。实验主要是由我和浅野进行,一周大概会进行一到两次。
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不久后的某天,我们因为实验结果不如预期,结果从傍晚到晚上八点左右,都一直在找实验出问题的原因。研究室里这时还有其他的研究所学长姊们,另外,作为福原教授的副手,四十岁出头的长泽准教授也还待在这里指导学生。长泽准教授是企业出身的,长期以来都投身于量子电脑相关研究。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我想着会是谁来了把视线投过去之后,便看到福原教授正脱下鞋子,换上研究室里的拖鞋。
教授朝我们的方向走来问道:「毕业研究的进展如何?」
「还在努力奋战呢。」浅野苦笑着回答。
「我们刚尝试过的那种实验方式,同调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
我这么回答后,教授便继续问道:「原因呢?」这时正在操作电脑,启动模拟实验软体的小林同学,抬起头答道:
「我想大概是我们预测错误了,现在马上就再做一次模拟实验。」
「是吗,如果真的怎样都不能顺利进行,就来找我或长泽讨论吧。」
「好的。」我们齐声回答道。
「长泽,我今天要先回去,指导学生的事情就麻烦你了。另外,之前拜托你弄的数据资料,就先寄到我信箱吧。」
「这样啊,今天辛苦了。」长泽准教授回应道。
「教授今天已经要走了吗?」
福原教授拿着平常通勤用的皮革包,听我这么问了之后,用一种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嗯,最近住院的母亲情况不是很好……我待会儿要去医院看一下。」
「令堂不要紧吧?」
我讶异地这么问,教授只是回了一个看不出是摇头或点头的动作。
「嗯,她也有年纪了啊……」
一个月前,优羽子把我介绍给奶奶时,有说到奶奶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就算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过去以来国人平均寿命也增高了不少,但以奶奶的年纪来看,确实何时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这样啊……」
「那大家就加油吧。离提交毕业论文的期限还有好一段时间,不要现在就把自己逼得太紧喔。」
教授这么说完,就把手插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出了研究室。
在这之后,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思考疲乏了,所以大家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从公共空间的冰箱里拿出装着冷茶的宝特瓶,小林同学则开始泡即溶咖啡。
我回到实验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通讯软体给优羽子传讯息:『奶奶的事情我已经从教授那里听说了,如果妳最近有要去探望的话,请帮我跟奶奶说务必保重身体。』
『谢谢,我会转告奶奶的。』回复很快就来了,但是这次优羽子没有用她一直惯用的可爱角色贴图,就只有单纯的文字讯息。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刚拿起茶凑到嘴边,小林同学就拿着上面有深蓝线条,装着咖啡的白色马克杯回到了实验室,同时随口问道:「女朋友?」
「嗯。」我老实承认了。
「说到这个话题,小林同学有男朋友吗?」
这时,在旁边玩起掌上游戏机的浅野突然这么问。
这问题可以这样随便问吗?我愣了一下。不过小林同学倒是很坦率自然地回答了:
「去年为止是有,不过分手了。」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浅野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把上半身往前倾:
「是什么样的人啊?」
「跟我同年的美术大学学生,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被告白之后,交往了大概半年左右。」
「小林同学跟美术大学学生……感觉好不搭啊。」
「你什么意思啊?」
小林同学用冷冷的表情瞪着浅野,因为小林同学平常就不怎么把感情显露出来,所以只是稍微认真起来,就让人觉得超可怕。
「妳误会了,我是指协调性的方面啦。像小林同学这样长得漂亮脑袋又好的女生,感觉不会跟那样的人交往嘛。」
我跟小林同学目瞪口呆地盯着就这么大剌剌讲出自己想法的浅野。
「我们应该是因为兴趣方面合得来吧,毕竟我跟他都很喜欢康丁斯基。」
「……那是啥?」
「画家的名字。」
小林同学丢出这个简洁的答案后,浅野开始用智慧型手机所拥有的声控功能搜索那名画家。
「这到底是啥啊?」
浅野小声咕哝著,然后把手机画面转给我们看,上面是用各种颜色的直线和圆绘制成的几何式抽象画。
「绘画作品。」
小林同学再次简短地答道。
「不是很有物理的感觉吗?」
「哪里有?」
我跟浅野盯着萤幕上的画作,两人都歪著头呢喃:「物理……?」听小林同学这样一说,好像还真的有那样的感觉。
「好啦,休息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从头再校正一次模拟实验吧。」
小林同学把马克杯放到桌上,我们再次讨论起毕业论文的事情,把新构想到的几个条件放入后重新进行模拟实验。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不过研究室里面还有不少人留着。有人正盯着电脑画面或纸本资料,也有人在白板前讨论著某个话题,房间里非常热闹。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见到的优羽子的祖母,教授今天早早结束工作去医院探视,是不是发生什么状况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不禁躁动起来,整个人变得有些不安。
梅雨季已经完全到来了,窗户外的细雨依然静静地持续下著。研究室的玻璃窗上附着著大量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上绘出一道道的水痕。
「中山同学,下次的模拟实验设定大致设定成这种感觉。不要发呆了,快点确认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