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平时屌里屌气的模样也找不见了,表情安静老实,对少棠和孟小北用力点点头,一脸郑重,感激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孟小北问:“你们打算去哪?”
小文说:“回县城,我的家。”
孟小北问:“你家里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秀气,却倔有主意:“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我就给我爷爷和老爹下跪,求他们呗。他如果敢变心,找别的小婊子鬼混,我还能甩他;他被警察抓,落难无家可归……这时候,我总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带着他。”
孟小北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感动着了。
小文一只脚走路瘸着,方才跳楼逃命的时候太英勇了,人长得娘气胆子不弱,真敢往下跳。当时脚腕戳地,疼得直掉泪。
临走,孟小北与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识一场,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再见,祝那两人一路平安,保重。他在车站买了面包火腿肠和瓶装水,塞自己包整个给人家了。
小文淡淡一笑,勾勾手,诡秘地打个眼色:“嗳,你家男的真帅,身手酷毙了,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呢,早知我也找个当兵的男人,瞧我身边那个没用的货!”
小文刚转身,小老板在身后炸毛了:“你说谁没用?!”
小文递对方两只眼白:“就说你呢。”
坤子悲愤道:“他娘的,老子倒霉落魄了,你开始嫌弃我看我不顺眼……”
一对患难的冤家,互相拌着嘴,掐着架,拎包挤上长途汽车,身影慢慢淹没在车厢人群中。孟小北婆婆妈妈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挥挥手,才放心地走开。
少棠在后面默默看着小北与那小两口告别,方才一肚子忿怒、恼火,对儿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一顿的欲火,一下子也就灭了,散了,无话可说。小北这个人,骨血里单纯,正直,待人有情有义,有种文艺情怀。这是他喜欢的那个情义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内谣传说军车要进城,实际上,最终也没看见坦克的毛。事后事件定了调子,公安在城里抓捕了大约二十多名意见领袖,以及参与打砸闹事的群众混子。当时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称为“收容审查”。收容进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学生。他们隔壁大学就有一名学生被抓了典型,关押数月之后再放出来,丢了学籍,遣返老家。
对于孟建民他们这些高三考生家长,当时最忧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属大院,在院子里瞅见来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红,手里可惜没拿棍子,上去想扇儿子脑瓢上一耳光。他撩起来的胳膊停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舍得揍下去,打儿子自己肉也疼呢。孟建民一把将个头已经很高的儿子搂到怀里,狠命掐孟小北后背的肌肉,捏得孟小北龇牙咧嘴,“哎呦别捏,爸我错了……”
孟建民搂着儿子赶紧就回家,闭门不出,不在外面待着,也尽量不和邻居间瞎谝,做老实人莫谈国事。这几天风声紧,到处都乱,做家长的多么担心孩子的平安啊!
孟建民说,孟小北你知道我最怕什么?
你老子最怕什么,你就偏来什么,你可真是我儿子真孝顺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刚才就为找你,出去跑好几条街,都咳嗽了,肺里肯定咳出血。你以后办事可长点儿心吧!……没心没肺的,操心别人事,气坏自己爹。”
孟小京是无法理解孟小北脑子里整天琢磨什么,什么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游行关你事?
孟小北恢复乖孩子老实模样:“爸我真的没出去闹事,今天也没去广场,您误会了。”
孟建民睁着一双遍布皱纹痕迹的眼,说:“孟小北,你爸这辈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孟小北一愣:“……哦,我知道。”
孟建民:“你也知道你爸当初是怎么给耽误的。”
孟小北:“……”
孟建民惨笑,有过来人的透彻:“我告诉你们俩,二十年前,多少年轻人一辈子前程就那样毁了。现在这一代大学生,没吃过苦,没经历过当年革命武斗、上山下乡,几十万大学生被发配边疆……你们这些孩子,太热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斗争?政治斗争是咱们平民老百姓玩儿得起的?中国封建王朝,几千年朝代更替,翻云覆雨,都是怎么来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台子上,那是成王败寇;没有那个背景和家底的平头老坎儿,也跟着瞎搀和,就是去给人当炮灰!”
“你看,你爸就只在家里发牢骚,我不出去闹。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安门广场上拉横幅接受毛主席检阅了,我们那时口号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搞这套,你爸还真是你祖宗。”
孟小北低头不好意思地乐。
孟建民说:“我一辈子一事无成,你不能一事无成。孟小北你比你爸有才,你有出息,你已经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这最后一下!就这一哆嗦你别给我抽了!你将来一辈子前途,别犯错误,成吗?……你只要能踏踏实实把高考考完了,我给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