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的字好看,写字的速度快,抄书的钱比旁人多,寻常人抄半个月的书,他顶多七八天就完成了,今晚心情低落,丑时才歇下。
夜里又飘起了雪花,谭盛礼睡得沉,醒来时已经快晌午了,外边有人在说话,谭盛礼快速的套上衣衫,理了理发髻,推开门走了出去。
“谭公子,你们是读书人,写对联不是轻而易举吗?就帮帮忙吧,否则我们买的红纸就白费了啊。”
院门口,两个缩着脖子的老妇人殷切地望着谭振业,眼睛频频往里边看,谭振业心下不喜,关上门,留出条缝隙与她们说话,“婶子,不是不帮,今日事情多没空,明日就大年三十了,咱们要杀鸡...”
嘴上说着无奈,面上却生人勿近的模样,谭振业不像谭振兴好说话,他双手扒着门,其他人不好往里冲。
“振业...”谭盛礼唤了声,走出去看,外边站着十来个抱着红纸的妇人,人人怀里的红纸够写十几副对联好远了,他皱了皱眉,礼貌地问道,“诸位来有何事?”
人前的谭盛礼素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此刻谈不上热情,却也客客气气的,为首的老妇人笑得脸上堆出褶子,热络道,“谭老爷,马上就过年了,我们家的对联还没着落,听说谭公子是读书人,就想托他写几副...”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妇人自认谭盛礼不会和她计较,脸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谭老爷,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
谄媚的嘴脸看得谭振业心头不悦,一个人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人多就不同了,担心谭盛礼答应,他正欲开口拒绝,话刚到嘴边,就被身边的谭盛礼抢了先,“你拿的纸恐怕不止几副对联吧。”
谭盛礼语调平平,没有丁点情绪夹在其中,他垂眸,像平常授课那般沉重冷静,“做人讲究诚信,说几副对联就几副对联,为何又多出几副?”
他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说话的语气温和,并不具攻击力,也不惹人反感,他上前两步,修长的手指拨了拨老妇人手腕的纸,“57张,19副对联,寻常人家哪儿用得着这么多?”
老妇人的笑僵脸上,支支吾吾道,“帮我娘家兄弟写的。”
“是吗?”谭盛礼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眼底无波无澜,却莫名让人心慌。
老妇人目光闪烁,心虚地后退半步,不敢和谭盛礼对视,低头望着脚上的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她身后的好几个人偷偷地抓着几张红纸藏到背后,并不吭声。
气氛凝滞,四周骤时安静下来,旁边院门口探着脖子张望的人们听不到动静了心底好奇,纷纷猫着腰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驻足窥视,半晌仍未听到声音,大着胆子走了过来,不忘给自己找借口,“我在家煮饭,听到外边有人说话就出来看看,年底小偷猖獗,前两天我家院子里晒的衣服就被偷了件呢。”
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谭盛礼,这几日谭家门庭若市,好多街坊邻里都请他们写过对联,然而没和谭盛礼打过照面,今日见着,只觉得上了年纪的男子也能这般干净好看,便是穿着最素净的衣衫仍然有气质,难怪教的子女.优秀,是言传身教的缘故啊。
美好的事物令人愉悦,哪怕不知事情的前应后果,邻里们的心已经偏向这位风度翩翩的老爷了。
都是老邻居,众人心里想什么老妇人门清,心底没少唾骂她们水性杨花,见着个好看点的男人就没脑子思考了,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她索性不要面子了,拍腿大哭,“不过想请你写几副对联,不写就不写,犯不着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瞧不起人吧。”说着,理直气壮地撇了撇嘴,就差没吐口痰了。
谭振业火大,他们这几日帮忙写的对联有几百副了吧,不懂感恩就算了竟倒打一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瞪大眼睛,面露凶光,“你说什么?”
“振业。”谭盛礼呵斥,“回屋看书去。”
老妇人双手环胸,大有不依不挠的阵仗,“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是不是啊,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不好说呢。”
谭振业挺着胸脯就要冲过去,谭盛礼斜眼,脸色阴沉,“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谭振业顿足,不甘心的退回去,目光凶狠地瞪了老妇人好几眼。
谭盛礼回眸,他立刻将神情敛去,谭盛礼没有多言,冲老妇人感慨了两字,“是啊。”
回答老妇人那句能不能考上秀才不好说的问题。
“十年寒窗苦读最后落榜的人不在少数,你说的在理,既是如此,就希望诸位别再上门打扰了,多留点时间给他们看书罢。”谭盛礼朝她拱手,语落,转身就要走人,老妇人顿时坐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和谭振兴的痛哭流涕不同,老妇人是干嚎,“我苦命的兄弟哦,大姐害了你啊,你说你要买对联大姐不该拦着你啊,不该为了省点钱就劝你买纸啊,现在害得你白花了钱连对联都没有啊,我这造什么孽饿啊......”
谭振业心揪紧了,担心地看了眼谭盛礼,最怕还是来了,谭盛礼不会吵架,遇到撒泼的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请,他跃跃欲试地欲上前,但看谭盛礼冲他摆手,示意他别插手。
长幼有序,老妇人是长辈,谭振业出面讨不着好,事情因他而起,自是该由他出面解决。
薄薄的雪化开,地面湿哒哒的,老妇坐过的地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谭盛礼负手而立,面上无动于衷,心平气和道,“是你造了孽,做不到的事万不该轻易承诺人,再者,你既是帮人办事,在你请人帮忙时态度就该谦逊些,两句不和就撒泼打滚骂人,莫不是你以为骂了人家,人家还会帮你?”
老妇人:“......”
谭盛礼的确不会吵架,但讲道理是他的强项。
几句话挤兑得老妇人哑口无言,索性撕破脸赖上谭盛礼了,“不行,你必须帮我写,要不然我的纸就白费了。”
“写是不会写的,你别强人所难。”谭盛礼声音轻轻柔柔的,急得老妇人面红耳赤,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你...你不写我就不走。”整个人躺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喊大闹。
谭盛礼仍然不为所动,与周围邻里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元,我谭家人品行如何,日后自有分晓,还望诸位莫因这件事就和谭家起了隔阂...”他态度端正,周围的人纷纷摇头,“谭老爷客气了,几位公子课业繁重,是该多花心思读书的。”
家里亲戚或多或少有读书的,多紧迫他们是清楚的,别说帮人写对联,过年走亲戚都抽不出时间来。
读书人的时间宝贵,谭家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天帮邻里写对联,尽到邻里的情分了。
何况她们不傻,这位老太太前几天已经到谭家写过对联了,怎么还有十几副要人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好人,想来是谭老爷教得好,有你这样的邻居,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因此而疏远谭家呢?”人群里,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道。
谭盛礼再次拱手,感激道,“还望诸位见谅。”
看谭盛礼这般客气,众人对他更为敬畏,不愧是读书人,品德修养不是寻常人有的,齐声道,“谭老爷言重了。”
解释过后,谭盛礼的视线重新落在地上躺着不起的老妇人身上,“人各有志,你既想躺着我也不好多加阻拦,只是天冷地上湿气重,小心别着凉了。”话完,再次朝众人拱手,进门关了门。
突然,老妇人的咆哮谩骂声响彻天际,谭盛礼无奈的叹了口气,和人打交道真的是个力气活,他不知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人......
却不知他今日这般作为得到不少人的赞许,尤其是老太太们,提到谭盛礼无不面若桃花双眼发亮,活到这把岁数没和盛礼这般彬彬有礼的读书人打过交道,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温润,不是自家那个几天不洗澡不洗脚的死老头子能比的,也不是家里满嘴之乎者也的晚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谭老爷气质如兰,所有人都不配和他比较。
谁要说半句谭家不好,她们劈头盖脸的就骂,空前的维护谭盛礼名声。
谭盛礼不出门不知道外边的事,还是陈山过来碰到几个老太太站在门口指着里边的人破口大骂知道的,大过年的,人们说话做事都会有所忌讳,大清早的就堵在家门口骂人,可见心里有多气,“谭老爷,你心地善良,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周围住的多是土生土长的郡城人,我没见她们出面维护过谁呢。”
从老太太的话语里,陈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谭盛礼他们帮忙写对联,有人贪得无厌,借此机会做起了对联买卖,害得谭盛礼遭其他摊贩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