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直到很久以后,宋矜都还能记起陆俶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撤了放在她腰间上的手,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有金色的光线在他眉宇间淡淡洒下。
像是镀了一层圣光。
他看着宋矜,缓缓开口:“宋大人可要好好看护项上这颗脑袋,莫要摔扁了。”
“本官,甚是喜欢。”
那是她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脸,听见他对她说他喜欢她……的脑袋。
第一章面圣
应乾殿的大门在金乌西沉之时打开,候在门外的内侍赵理升殷勤地走上来接过宋矜的考篮,他把考篮提到手中轻微掂了掂,心里却是一惊。
赵理升快步跟在宋矜身后下了殿前的阶梯,却也忍不住抬起头打量眼前这位身着银缎长袍身姿清隽的少年。
当朝右相宋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长子宋矜出生之时正处于国家动荡政权更替之时,丞相夫人沈氏在返京途中受了颠簸,不得不借地于就近寺庙产子。
只是这佛门前捡回一条命的小公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足月的缘故,自出生便患了顽疾,在寺庙停养了三月却仍是靠喝药才能吊着一条命。
后来青山观有位云游的道士经过,为这位小公子算了一卦。
他静默了片刻,才同沈夫人说:“此子生于佛门血光之时,生来便不能见佛光,如今在这寺庙住了数月,身子根基大伤,已是药石无灵之际。”
沈夫人大恸,几乎要哭昏过去。
却见那道士又说:“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此子虽与佛门无缘,却与我道家颇有些渊源。若是想延续寿命,还需夫人狠下心来,让我将小少爷带走,拜入青山观之门,待到束发之年方可消损这降生血灾。”
于是这位命格极贵又极凶险的宋家嫡长子还未回到京城便被送去了江南,一去便是十五年。
直至去年圣上以求贤之名召他,宋家才将他接回京。
今日不仅仅是天下顶尖学子聚于一堂的廷试之日,还是当今圣上执政十七年来首开制举之日。
而制举应试之人,只有宋矜一人。
得天子单独召见监考的学子,以后的仕途该是多么顺畅辉煌?
二人下了应乾殿,又过了宴和殿,走到宴和门口的时候,宋矜却停了步子,微微偏过头。赵理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穿着绿袍常服的官员领着一队身着白色襕衫的人正向着午门东偏门走去。
“廷试竟也结束了吗?” 宋矜清越的声音带了些许疑惑。
倒是巧了。
他还未到及冠之年,因此便只用锦带拢束头上结成髻的黑发,此时已有几缕隐约从发髻中散出,迎着吹向宴和殿的一丝微风,却不显丝毫狼狈落魄,倒叫人觉得这清贵得过人的少年比先前更好亲近了些。
只是未等赵理升应答,他便又迈开步子,紧跟在这队人后面。
宋矜嘴角添了抹极浅的笑。
其实仔细说来,他也勉强算是这批新科进士的“同期”。
只是他们多半不会承认罢了。
宋矜的书童七明立在宫门口,远远地看见自家公子落在乌泱泱一群人的后头,便招呼随行的马车夫将马车移开了些,莫要因挡了路同别家起争执。
“宋公子,奴才就送您到这了。”
既至宫门,赵理升便是尽了职责,他将手中的考篮交给七明,低头朝着宋矜行了拜别礼便退至一旁。目送宋矜上了宋家的马车,才又转身回应乾宫向皇帝复命。
宋矜的车驾很快便远离了皇宫,那层层庄严肃穆感也被越来越喧哗热闹的市井之声冲淡。
马车并未直接回宋府,而是拐进一个不起眼的街巷,滞留片刻后才绕了出来,最后停在了城东一家名为“居香楼”的酒楼门前。
七明按照宋矜的吩咐去酒楼掌柜那里定了一处靠窗的雅间,才将车上的公子唤出来,迎着众人的目光快步上了二楼。
居香楼的掌柜是个眼尖的,一眼便看出刚上楼的客人来时乘的马车配置不俗,心道今日真是个顶顶适合做生意的好日子,刚安排好上一处贵人雅间的菜席,这么快就又来了一位。
一时便有些喜不自胜,拿着菜谱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
此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酒楼也挂上了醒目的大红灯笼。
街道边有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肤色牙白,身形清瘦似孤松,他远远地望见这架马车上的人进了酒楼,才转身向着人群更拥挤的方向走去。
宴安城中有一条横跨都城的河流,自东向西而流,将整座都城南北划分为二,此河名唤流苏河。
北边紧挨皇宫,朝中官员多居于此,南边多商户,酒楼赌坊商铺林立。
白日里城南北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差别,可一到晚上北边屋舍的灯一座座暗下去,静得听不到一点儿人声的时候,却也正是城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开始。
宋矜便是在这最繁华也最拥挤的东绣街上找到阿翁的。
他站在应天桥边买小饰品的杂货铺旁,怀里依旧抱着他那把睡觉都不肯离身的剑,古井无波的目光从这街上经过的每一个人身上淌过,像一棵长错了地的青松。
宋矜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停在这棵青松面前,弯了眉眼,口中念道:“顺则凡,逆则仙——”
“我命由我不由天。”
抱剑的青年开口应道,整整一日,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宋矜微微仰起头看着阿翁:“师父可有叫师兄带话给我?”
阿翁点了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说话。
宋矜笑意更甚,知晓大概是还未到可说的时候。
“先前托师兄找的人,找到了吗?”
阿翁点点头。
“带我去看看。”
满街红灯笼似火,灯光照不到的深幽胡同里,平白多了一丝人气。
宋矜冷眼瞧着地上看不出死活的人。
“他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