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溪扁了扁嘴, 委屈的抱着被子往里一转,兀自面对着墙,就是不看她。
他们太清蚨泠境的仙路数一样,皆不把自己当外人。吟霜仙子顾自在桌子旁坐下, 倒上茶水便喝起来。
“你这模样做给谁看?你擅自下凡的事可是已经传遍了。我适才来潜寒宫,就连丹房的小仙童都在说道着帝君座下那个小仙去人间走了一遭,被帝君拎着脖子带回来,极为狼狈。”吟霜说着便忍不住掩唇娇笑:“你倒是好胆量,素日里念叨着下凡便罢了,竟然果真肥着胆子偷跑,也不怕挨罚!”
饮溪终是忍不住了,回头怒瞪她:“你就是来这里看热闹的?”
“呦,肯说话了?”吟霜一兜袖子,浑然不在意:“你的笑话我已瞧了数百年,早就不新鲜了。”
“你——!”饮溪生恼,抬手便对着她捏了个诀,一只青蛇就这么晃晃悠悠落在吟霜仙子脑袋上,十分嚣张盘住她的发髻。
吟霜不怕蛇,可也不喜这蛇乱了她的发髻。细细眉尾一挑,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只见从地下开始,骤然结起厚厚冰霜,那冰霜向上蔓延速度极快,会识路一般,恰恰好好将饮溪包围起来,连被子带人,冻成了一个冰疙瘩。
她颔首,诧异道:“要造反了不成?与你姐姐斗起术法了!”
饮溪被冰霜包裹,动弹不得,她忿忿瞪着眼前的吟霜仙子,胸口那一团淤积的闷气越结越大,硬邦邦顶在心前,连带着嗓子眼都硬生生堵上,梗着一块巨石般不上不下。
知晓封戎骗她时饮溪没有哭,封戎说不后悔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时饮溪也没有哭,她一向自持是个稳重成熟的仙,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只活了她年岁零头的凡人一般见识不是?
可今日方知晓她自以为的都是假的,什么稳重不稳重,成熟不成熟,于这种事上,压根便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积压了许久的痛苦与委屈忽然间铺天盖地涌上来,就如同这冰霜一般将她齐齐包裹。
饮溪再也忍不住了,扁了扁嘴,鼻子酸到要了仙的命,热意骤然盈满眼眶,眼泪就这么不要钱的掉下来,很快汇成小溪流,可怜兮兮挂满了整张脸。
也不是如孩童一样嚎啕大哭,就是压着嗓子呜呜咽咽,仿佛恐被人听到,不知藏了多少委屈。
吟霜也与她日夜以对二百年,算是对她十分了解,还从不曾见她哭成这样,一时也是有些错愕。
她定了定神,一抬手,将那冰霜又消去,缓和了声音:“这么说来,映瑶说的都是真的,你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吟霜道:“你可知为何千万年来不曾有仙凡相守的事发生?”
她仍是抽着嗓子哭,便是那桎梏她的冰霜也融了,仍是维持着那姿势,缩在被子里似个小可怜儿。
“不过相处了三个月,缘何就有了这般感情?”吟霜轻叹一声:“我倒不如他们温柔,还来劝你几句,我是来与你掂量轻重的。”
三个月又怎么?三个月便不能爱了吗?饮溪哭着哭着,还不忘抽空瞪她一眼:“掂量什么轻重?莫非凡人便不能与仙相恋了?”
“不是不能相恋。”吟霜仙子只觉百年来都不曾对她有过如此有耐心的时候:“是不能相守。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就知晓了,情情爱爱有什么好?不过才三个月便叫你连魂儿都丢在了他身上,往后时日更长,感情愈深,你可曾想过若是到了他临终之际,你该当何如?”
“凡人容颜易老,你万年不变,届时他又该如何与你相处?”
这些问题……饮溪自是思虑的不够周到。原是要跳起来驳斥她的,可她发现自己一句都驳斥不出来。
她黯然,小声道:“我可以带他回天上。”
吟霜问她:“天规束缚不了你,天道是假的不成?他注定生来是个凡人,没有仙骨,只能入轮回,你要一趟趟追着那轮回跑不成?兴许下一次他好运仍是个人,若下下次变做个畜生呢?”
饮溪沉默半晌,片刻后开口了,极为坚定:“我总归是要试一试的,若他不能成仙,我便陪着他走,若投胎成女子,那我便爱女子,若投胎成畜生,那我便养着他。我们仙没有始乱终弃的说法。”
投胎做一只小猫小马也挺好的,起码再也不会骗她了。
吟霜仙子盯着她看,少顷,倏而笑了:“你倒是长大了。罢了,不吓唬你了。”她满不在意又为自己满上一杯茶:“你若果真欢喜他,为何就这么不声不响回了天上?映瑶可是说了,那凡人为了将你留下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想必也是动了真情的。你在我这里深情告白,走的倒是潇洒,我瞧你这模样,还当你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呢。”
饮溪泪水终是止住了,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声音小下来:“我还在生着他的气呢,莫非还要道个别再走不成?况……况帝君动了怒,我总不好在那种时候惹他更生气。”
总归是封戎先做的不对!
吟霜啼笑皆非,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帝君总是宽待于你,只怕气也气不了多久。只要不禁足,你随时可以去凡间。”
饮溪浅浅蹙眉,又把被子抱起来:“……我也不知晓,我总得想明白了才行。”
吟霜道:“你且慢慢想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待你想个几日过去,只怕那凡人已认定你将他始乱终弃,另寻新欢去了。”
……另寻新欢?
之前只顾着赌气回天庭,却将时间之差忘得一干二净。饮溪坐起身来,愣住了。
*
休朝了,皇宫彻底成了一座冷宫。
如今距饮溪离开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仍然没有她的半点消息。皇帝不理朝政,也不愿出门,日日里就耗在仙子寝殿中,不肯离开半步。
他瞧着是极为平静的,照旧吃饭,照旧看书,只不过躺在床上度过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前几日还好些,再后来便是整日闭着眼沉眠。
太医原开的都是安神药方,如今开的都是使人昏睡的药方,皇帝整日不断药,恍然已成瘾,不食用便不得片刻安眠,一碗碗苦涩到断肠的褐黑汤药送进来,又一碗碗空底送出去。
整座太清殿浸在草药气味中,连牌匾到木门,处处浸泡其中,宫人们越发安静了。
皇帝已经极为不正常了。
自那日去过一次暗牢之后,皇帝恍若忘记了那处还关着人,整日奢求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宛如活在梦里。
一日较一日颓唐,一日较一日形容削瘦,不过几日,衣裳便宽大起来,骨节愈发瘦脱出形。
徐德安日夜贴身伺候,瞧得再明白不过,日益不安起来,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皇帝已到了不能活的地步,他不愿活了,他在折磨自己,他在刻意糟践这条命,因被所爱之人抛弃,是以连带着对这副躯体也厌恶痛恨起来。
太医院的人日日来问脉,无人能诊出个好歹。眼看着掌控国之命脉的人形容枯槁,无计可施。
今日一早,太清殿门前留下一封信,署名国师楚炎。
下头人送上来时,徐德安惊疑不定,眼皮直跳,直觉定然不是好事。
信呈到皇帝面前,皇帝就躺在床上,闭着眼,声音沙哑不已:“念给朕听。”
徐德安将那封条拆开:“……陛下亲启。罪臣楚炎,现已离京,性命交付于陛下手,楚炎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