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砂一直在移动,他在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间穿梭,镜头的远方偶尔扫过清澈的水面。
池罔微愣,这是江上吗?他这一路坐船来,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中绿岛。
沐砂一边在绿地树林中走,一边记录着自己的想法,“我们的星舰在进行星系跳跃时,掉进了一个罕见的宇宙裂缝,最后落到了这里来。这个的星球不知道在哪里,上面也繁衍出了人类文明,而且他们的发展程度远远落后于我们的时代。我们没有主动与他们接触和交集,一是因为我们降落的岛屿偏僻,与他们很难有来往,二是族长说不要节外生枝,在星舰储存了足够的能量后,我们就能重新返回宇宙里,寻找回家的宇宙坐标啦。”
画面切换,果然在蓝天白云之下是清澈平静的江面,生机勃勃的岛屿在岛上独立,与现在的模样有极大的不同。
沐砂的活泼好动从小就能看出来,他在雨后的林子里找到了一片刚刚长出来的蘑菇,开心的一脚踩瘪,继续说道,“我们的无正号星舰正好降落在江中的岛屿上,因为星舰太大了,从远处看的形状就像是岛上的山谷,我还说别叫无正号了,直接叫无正谷才准确呢,我今天爬上去看了看,居然有水鸟飞上我们的飞船顶上安了家。”
沐砂走远了一些,将镜头拉回无正号,那是一座巨大的宇宙飞船,像一座铁山一样伫立在岛上。年幼的沐砂蹦蹦跳跳的穿过树林,走到江边后突然一阵惊呼:“江里有东西!”
画面拉远,沐砂淌进江水里,居然从水中捞出了一个篮子,那篮子里居然有一个男婴。男婴不知在江水上飘了多久,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
那男婴看起来十分弱小,也不知道足月了没有,但他竟然是天生裂唇,沐砂目瞪口呆的看了婴儿片刻,抱着篮子就往回跑。
这一段记录就到此为止,光屏上出现了许多文件,池罔研究了一下,试探着点入了下一个图案符号。
这一次画面的背景,却是池罔所处的这个房间里,沐砂激动的跳上了桌子,蹲着道:“我居然捡了个孩子!小姑把他抱回去了。她说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把这样天生有残疾的孩子视为不祥之兆,不留着养大,都扔出去自生自灭……这也太残忍了,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小表姑刚给他检查了身体,说没什么事就是饿着了,给他喂了些营养奶,慢慢就能恢复过来。再等他长到六个月的时候,就能给他做手术了!小表姑看起来很喜欢他,不仅决定亲自照顾他,今天一天都在查看唇腭裂的相关医学案例……”
沐砂偏了偏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大家都忘了。不过没有关系,我能理解的。自从我们被困在这里后,所有人都变得不开心,人们陆陆续续开始生病,却没有任何治疗方案。小表姑是医生,她说这是我们在掉入宇宙缝隙后,被一种从未探测过的射线辐射所伤害,这对我们的基因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这几天我一直有点不舒服,直到今天感觉好了很多,于是我赶快跑出去玩,就捡回了那个娃娃,嘿嘿嘿我真厉害。”
画面暗了下去,池罔已经对这套装置迅速上了手,手指拖了拖,又随便点开了一个文件。
沐砂长大了一些,膝盖上坐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但沐砂开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抓着他的小手玩,“来来,跟小姑打个招呼!是她把你的裂唇修复好的,但你要记住,你是我救回来的!”
“唔,也是时候给你起个名字了,我想叫你北鼻,但是小姑不同意,她说用我选的‘北’字,再拿个‘西’字,意思是你一路飘到了西边还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因此给你起名叫‘北熙’。等你再大一点,我就给你走一套几万年以后的知识体系,等到飞舰的能量充满后,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上我家户口……咳,咳咳!”
画面上的沐砂毫无征兆的开始剧烈的咳嗽,他连忙把还是个孩子的沐北熙放到床上,紧接着转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抬手关掉了录像。
池罔神色严肃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还不能理解的装置“目睹”了砂石和沐北熙之间的关连,愈发确定了这个与无正谷有关的地方,确实藏了惊人的秘密。他快速浏览了沐砂记录的视频,看着里面的沐北熙一年一年的长大,也看着沐砂的病情逐年恶化,这让沐北熙一点点的沉默下去。
又一段记录亮起,出现在上面的人是已经长开了模样,能辨认出成年时面目的沐北熙,年轻的沐北熙蓄着和沐砂差不多的短发,坐在一个与沐砂的房间格局类似的屋子里,沐砂敲开了他的门,带着笑意问:“北熙,你在做什么?”
沐北熙头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重新低下头,“我正在记忆人类基因链第三千一十四节点中的遗传信息。”
沐砂不依不饶道:“陪我出来玩嘛,你看你都学了多久了?眼睛都熬红了,是不是昨晚又没睡?”
“砂宝,不要闹我了。”沐北熙看起来很疲惫,但他看着沐砂的眼神里却有温和的光,只是语气十分坚决,“若是能早一天发现逆转辐射对基因危害的解药,就能救助更多的人……”
“啊呀,没用的了。”沐砂的声音依然轻快,仿佛整个人都没心没肺,“小表姑在掉进裂缝来到这个空间前,是我们星际中享负盛名的医生,她从医两百多年,还接受过坦斯教皇亲手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她这么厉害都没有任何办法,你这个才刚刚起步的人,能赶得上人家两百年的医术吗?”
“那就能放弃吗?”
沐砂被沐北熙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只见他猛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沐砂面前低头看他,“那就让我看着你们一个个在我面前离去吗?我是这里面唯一健康的人,我却恨不得能和你换换身体,别到了最后,只留下我一个!若是我能早一天开始,早一天研究出医治方案,我说不定就能救你了!你难道就不想活下去吗?你难道就不想回家吗?”
沉默了一会后,沐砂才说:“北熙,我昨晚……开始咳血了,我的身体进入了最后一个快速恶化阶段,已经没有时间了。”
沐北熙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沐砂只慢慢道:“但你还有很多时间,我们星舰庞大数据库储存的资料对你全部开放,无论你想学什么都有时间。还有我们的基因再生术,可以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上好几百年,不会衰老,也不会轻易死掉……但我活不了这么久,我就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和还活着的亲人好好聚一聚,这样才不会遗憾。你年纪和我差得不多,又一向和我玩的好,别的事你以后可以慢慢做,但现在能不能多陪陪我……唔?北熙!”
沐北熙一巴掌将正在记录影像的机器拍到了地上,那是一个空中飞着的小机器人,此时被拍坏了机翼掉下来,镜头只能到他们的脚。
沐北熙俯身紧紧的抱住了沐砂,仿佛立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要送你们回到属于你们的时代。”
画面消失后,池罔的心境也再难以保持平静。沐砂来自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时代,拥有极为可怕的技术,而在他与沐北熙接触的几十年里,池罔更是从来没见过沐北熙这样感情外露的一面,可见沐砂对于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沐砂确实活下来了……却是在他身体死亡之后,以砂石的形态成为了他的系统,在第一次将薇塔击至崩溃后,陪伴在池罔身边三年多的时光。
沐北熙到底对沐砂做了什么事?这与让庄衍在七百年后重新出现的方法,是否存在着什么必然的联系?
庄衍当年与沐北熙的约定,让池罔无法不在意。他迅速拖至这些视频记录的最后一个,在点开后居然看到了沐北熙的脸。
那是一副苍老的容颜,他没能像砂石说的那样永葆青春,而是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正与池罔记忆里沐北熙末年时的模样相符。
而沐北熙记录的地点,居然是……砂石的房间,是池罔如今所在的地方。
年迈的沐北熙全身湿透,似乎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模样,他慢慢的挪动腿脚,坐到了沐砂的书桌前。
沐北熙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注视着沐砂房间里的摆设,眼中流露出刻骨铭心的怀念,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沙哑的开口,“我回家了。”
“这里真静啊……除了我,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我也很快就要像所有在这里离开的人一样,等来最后的结局了。只是……砂宝,这个世界远比我所理解的复杂。时桓的出现,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带来了全新的假设和解释,你们沐家全族会通过宇宙裂缝来到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巧合,而是蓄意谋害。”
“百年前江中突然地震,无正号栖身的岛屿沉入江中,连带着埋葬了我们的星舰。因为星舰里面储存的一切,都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错误,必须要加以埋藏……宽江自此改变流向,江中地利环境震动重设,罗鄂国甚至也受此影响,在地震后沉入江中,使得外面格局大改……没有人能来到这片西边的水域,唯有冬天时的水流,能将我送到离你最近的地方。我自知时日无多,今日孤注一掷,竟然老天保佑,让我重新进入了无正号……”
沐北熙面容虽然老了,但他的眼神却一如年轻时的明亮澄净,“你会醒过来的,虽然我看不到你重新回来的那一天了……但在你醒过来后,不要害怕,在失去了身体后,你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永生。”
“无正谷也在慢慢充能,我将你所有的大脑能力编译,以数万年后的高级程序形式存在,你会与时间同存,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进入信息时代后快速发展,你将变得无处不在……我在远处的陆地上,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下能源,就修在我的陵墓下,我秘密建造了一个充能站,若有机会,你可以取出里面的电池,作为无正号重新返回天空的启动能源……但是我不确定这一天会不会真正到来,因为我有一个猜测,或许你们并不是去了一个陌生的星球,而是在宇宙裂缝中回到了过去,就算你真的再次启动无正号,你也可能没有办法找回家园。”
“我死后……我也会尝试记录我的大脑,但是成功率太低了,我试验了这么多人,一个都没有成功,只有你成功进入了零零一号光脑,沐砂,我是多么希望能亲眼看到你再次醒过来……”
沐北熙似乎是累极了,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歇了一下,才勉强继续道:“最后真正留住了你的,终究不是医术……砂宝,你太单纯,斗不过时桓那边的人,我必须为你做其它的准备。等你醒来后,你会见到尉迟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几乎算得上是逆天改命……他现在成为了这个世界中的bug,你栖身在他身上,让他带着你成长,在必要的时候及时脱身离开……还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出现在这里的人,他叫庄衍。”
池罔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离这个真相愈发接近了。
“在庄衍的肉身死后,我对他使用了相同的脑能力编译技术,将无正号的零零二号主机留给了他。如果他能成功转换成你的形式,他将会写入零零二号的光脑,你作为零零一号,拥有对他的绝对管制权。砂宝,一切以自己为重,就连我为你挑选的人,你都不要相信,他们每个人的都带着不同的目的,不会像我一样以你为重。”
沐北熙已经很虚弱了,他已是老人,却要在冬天的江水中逆流潜泳,声音一点点变得微弱,“只有我从不会害你,你好好回了家,才不枉费我奔波一生……宝宝,一定要最后一刻。”
全息影像中的沐北熙缓缓的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没有再发出一个声响,时隔七百年后的池罔,见证了他生命最后一分生机,在这死寂孤单的房间里缓慢流逝。
或许这个时候,沐北熙是喜慰的,因为对于他来说,他的家就是无正谷,能在临终前落叶归根,也算是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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