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宛遥再度折返,怀中却多了个盛满清水的铜盘。
她不言不语地拉凳子到床前,干净的十指探过去,项桓握着拳头,牵第一下的时候他分明微不可见地在躲,第二下时才任由宛遥拉到膝上。
掌心摊开,她低头用巾布细细地擦着里面的污垢和血渍。纤瘦的指尖白皙细嫩,同那张布满薄茧的大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项桓出神地垂眸,才发现她的手好小。
他悄悄张开了些,大概可以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
真的好小……
等包扎好了伤,宛遥捧起项桓的脸,将他苍白的眉宇擦洗干净,再用木梳就着水,梳洗那一头打结的青丝。
她做这一切时也没说话,而项桓就这么望着她,面前的姑娘神色认真专注,极少极少才与他有目光的交汇。
等大致收拾出了个人样来,宛遥抬起袖子抹去额间的薄汗,“今天暂时这样吧,太晚了,别的明早再忙。”
草草吃了顿半冷的晚饭,饶是没做多少事,也已经过了亥时。
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宁。
房间里两张床,分别靠着两堵墙而设,一个月的奔波劳累,宛遥几乎挨枕便睡。
项桓却不怎么睡得着,他的腿还隐隐作痛,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沉,对着一面不近人情的墙发了半天的呆,他终于试探性地转头。
背后的宛遥呼吸均匀,眉眼平和,应该睡得很好。见她的确未曾醒来,项桓这才放心地翻过身子。
双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仅有一点月光成了整个客房中明亮的烛火,淡淡的清辉打在少女清秀的脸颊间,微启的嘴唇随着气息一开一合。
项桓一直认为,宛遥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曾见过定国公的妾室,一个容颜绝色的舞姬,恍惚一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宛遥给他的感觉与此不同,看第一眼时或许只觉得五官恬静,瞧着挺舒服,然而相处久了,渐渐地会发现她很耐看。偶尔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也依旧赏心悦目。
像块玉。
清幽温润。
项桓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宛遥的情形。
那日是个晴朗无云的秋季,他正在院子里练枪,家中忽然来客了,大哥跑来招呼他,说是父亲的同窗好友要登门拜访。
过了没多久,母亲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回廊上经过,他拎着枪,满头大汗地立在台阶下,看见母亲手上挽了个月白衣裙女孩子。软软的,小小的,恐怕只及自己肩那么高。
项桓。
她含笑对他说,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个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愣了片刻,便拖着□□往前走。
而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迈开第二步时,就立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亲腿后,璀璨生辉的眼中写满惊恐,不安地朝这边打量,感觉像是要哭了。
他没明白自己哪里吓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头。
耳边则是母亲清脆爽朗的笑声,领着那位妇人向花厅方向走去,嗓音渐行渐远。
“还是个傻小子啊。”
“那就别让他吓着咱们遥遥了,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而此后的数年,沧海桑田。
母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他成日混迹在街头巷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孩子打架。
项桓只记得有一回,自己满头是血地躺在小巷内,四下里与他起争执的那些大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干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来,也懒得爬起来。
项桓便不切实际的开始白日做梦,想着要是老天爷现在能掉点水给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了他内心的企盼,视线里居然真的多出了一只水囊,还圆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这边的靠近,顶上悬着一根丝线,仿佛随时能砸下来。
项桓惊讶地撑起了头,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几分熟悉的惶恐与胆怯,手中握了柄鱼竿,好似非常害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投喂狗熊一样将水囊颤巍巍地吊到跟前。
从此,他记住了她叫宛遥,也就莫名的喜欢带着她东奔西跑。
月光隐没入云层,睡在那边的少女忽然皱了皱眉头,项桓险些以为她快醒了,急忙闭眼。
不料宛遥却只是侧了个身,翻过去依旧睡得安稳。
他再抬眸时,对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还在疼,这一整夜不眠不休。
*
宛遥补足了觉,踏踏实实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给项桓把了一次脉,对症写好药方,唤来小二去城中的铺子里抓药。
内服的药倒是好说,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过项桓这一身的破皮烂肉,她拿着外伤膏药真有些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