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灵寺占地面积颇广,厢房也多,顾家诸人除了夫妻各一间,余下的可独自住一间。顾簪云住的是靠近右侧大树的那间屋子,走近了还能闻到木材的清香。
杜衡推开门,许是不久前才上了桐油,木门发出的声音极小。屋子不算大,屋里的陈设也简单,不过是一套桌椅、一面屏风、一张床罢了。桌上还摆了一个小香炉,白而浅淡的烟雾缓缓升腾,片刻就消散在空气中。
一进门就能闻到的寺庙特有的佛香,原来来自这里。
不多时,就有下人将她们的行囊送了过来。杜衡杜若忙着铺床叠被,边劝着顾簪云:“姑娘,这会儿收拾,屋子里怕是有些杂乱,您不若出去走走?”杜若一面收拾着被褥,一面又道:“这屋子他们已经收拾过了,要做的事儿不多,奴婢一个人就足够了,让杜衡跟着您吧。”
顾簪云想了想,自己这样站在这儿,沾染了灰尘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晚上也要沐浴的,只是怕会妨碍了杜衡杜若做事。她便轻轻点点头:“也好,那我就出去走走。”杜衡连忙放下手中的妆奁跟上。
此时已经到了半下午,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秋老虎”刚刚走了不久,此时的阳光还有些晒人,顾簪云便没去院子里转悠——事实上院子里除了那一池红鲤,也没有什么别的好看的,想了想,她沿着长廊慢慢走出了院子。
到了院外,走在重重树木里头,那一点清香便渐渐浓郁起来。顾簪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转到了寺庙前头的大雄宝殿处。
大雄宝殿的下墙、石坛和栏杆,皆用汉白玉砌成,镂空雕花别致异常,栩栩如生。殿前植着罗汉松、马尾松和扁柏,即便在秋日里,也依旧沉郁苍翠。大约是这会儿日头太大了些,来寺庙的达官贵族都不愿这会儿出来,顾簪云远远地望了望,竟然瞧不见有什么人,便提步上了台阶朝里头去了。
大雄宝殿里佛香悠长,香烟缭绕,释迦牟尼高高在上,结跏趺坐,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列坐左右。三人皆是慈眉善目,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眼睛温和地投向下方,似乎在俯视每一个虔诚跪地的红尘中人,欲渡众生于苦海之中。
顾清桓就是此时此刻那个虔诚跪地的红尘中人。
顾簪云没想到殿中还有人,原本她也只是想进来看看,这会儿害怕自己扰了四叔,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临走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顾清桓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四叔又瘦了些,身形甚至比萧昱溶一个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郎更加单薄。哪怕秋日的衣服比之夏日已经厚了不少,且顾清桓因身体原因,往往比旁人穿得更厚实,但他的肩胛骨还是突兀地突了出来,无言地述说着他的瘦骨伶仃。
顾簪云慢慢地往院子走去,脑海里却全是那突兀的肩胛骨。
她从前听人说过,四叔乃是顾老太爷和老夫人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有才华横溢之象。再加上顾家犹善教人,虽然顾清桓更长于诗词歌赋,极厌八股文,但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做出的八股文竟然也能让顾清桓一路走到了探花郎之位,可见其才华。
若是只有才华,便也罢了。可顾家出雅人,乃是京城人士都知道的——比“雅”有二意,一则风雅,一则容貌雅致,如顾簪云,也如顾清桓,甚至顾清桓当年还要更胜一筹,在当时的京都有“顾家四郎,姿仪美绝”之誉。
年少高中,翰林书香,丰神俊秀,顾清桓当年自然也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可是十数年弹指一挥间,昔日的探花郎辞官归家,掷果盈车钟灵毓秀的顾四公子而今形销骨立,只能以参汤续命。
此次出行,顾老太爷和老夫人再三劝阻,顾清桓还是执意要来。为的,莫非就是这寺庙?
可是他求什么呢?
顾簪云回了厢房,依旧忍不住去想,却是一无所获。
入了夜,用了一顿斋饭,众人歇下。只待第二日一早重阳登高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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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插茱萸,赏菊,饮酒。
顾簪云不胜酒力,不过是一小杯女儿家饮的果子酒,竟也喝得面色酡红。萧昱溶见状皱了皱眉,趁着顾家众人不曾注意这边,悄悄走到她身侧,压低了声儿道:“一会儿要不上轿子吧?你这样若是醉了,自个儿走下山到底还是危险了些。”
顾簪云摇头:“上山都没坐轿子,下山反倒坐了……”
少年斜眼看她,轻笑一声:“那是因为有我扶着你!”他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你不想坐轿子,那只能我扶着你了。不准拒绝,不然我不放心。”
顾簪云红着一张脸轻轻点头。
幸好她酒量浅,否则这会儿萧昱溶定能发现,她为他的话红了脸。
重阳诸事一一做完,便该是归家时候。
下山的这回,顾簪云有意落在了最后,萧昱溶也慢慢挪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小心脚下。”
身侧是萧昱溶身上独有的干净而清冽的香气,顾簪云觉得自己仿佛又醉了一场。她咬咬下唇,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第20章 龙井
江州城天盛四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冬月十二的时候下的。
正逢书院休每月一次的两天假期,顾簪云这些日子的功课学得比从前更努力了些,也比从前更觉得疲累,这会儿好好歇了一场。
午睡起来后她便拥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质山水手炉靠在榻上,身下铺着柔软雪白的羊毛毯,身后垫着藕色藕荷万事如意暗纹大迎枕,一侧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并一叠红豆糕,糕身偏黄而又不至金黄,数颗小巧玲珑的红豆嵌在里头,看着就叫人喜欢,更何况吃起来甜而不腻。
顾簪云一向畏寒,这会儿已经换上了艾绿暗纹袄和霜色竹纹裙,衣裳十分厚重,倒是叫她难得地连动都不想动了,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雪景。屋子里燃着数个火盆,将一室熏的温暖如春,外头的寒风猛烈地撞击着窗户,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却与温暖的室内没有半分关系,只能看见朵朵雪花打着转儿自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倒是悠闲。”丫鬟打起帘子,萧昱溶披着一身风雪和寒意走了进来。室内太过温暖,他斗篷上的雪花纷纷化成了水,在鹅黄斗篷上晕染开好几处深浅不一的色泽。不待屋里服侍的丫鬟上前服侍,萧昱溶自己就动手脱了斗篷放好。
脱了衣裳,萧昱溶转身坐在了下首:“南方的天当真是冷啊,我从前听人说还不信,这会儿可算是明白了——简直就是刺到骨头里去的冷!”他突然看见了顾簪云身上的衣裳,扬眉一笑:“你怎么穿得这样厚实?这才刚入冬不久,那到了寒冬时候,你岂不是要裹成一个球?”
顾簪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的,一会儿对她好得不行,体贴到了极点,一会儿又满口说的话都是些让人听了想打他的,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接收到这一眼,萧昱溶忙不迭地双手合十讨饶,又用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顾簪云:“我错了元元,我真的错了。今天真的特别冷,我们就在屋子里赏雪吧!”
萧昱溶的那双眼,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眼型贵气而眸光清亮明澈,专注地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不是勾引胜似勾引的感觉。顾簪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却一时无言,想到萧昱溶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她连忙带了几分掩饰地道:“雪……嗯,杜衡,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去岁是不是埋了一坛子雪在外头院子里的桃花树底下?”
杜衡点点头:“是。姑娘是现在要用吗?”
既然问起来了,顾簪云也不由得起了些兴致:“挖出来放到院里的石桌石凳上,再拿我煮茶的工具出去,我要泡茶。”
萧昱溶被她的打算一惊,连忙制止:“你要出去?可是外头冷,你又畏寒……”
顾簪云看他一眼,轻哼一声:“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穿得太厚实了?那想来出去看看也没什么。”
萧昱溶:“……”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元元是个如此记仇的小性子?
到底拗不过顾簪云,最后萧昱溶还是同意了,只是在一旁看着丫鬟一一给她穿戴,口中念念有词:“把斗篷穿好了,帽子戴好,系紧来,别叫雪花落进去了。手炉你要煮茶不方便拿着,就拿个暖手筒把手炉放在中间,一只手煮茶另一只手可以取暖……”
顾簪云听得有些羞,又有些不好意思,险些要开口说要不就不出去了吧,想想又还是算了——她这会儿倒是自己真的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