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他背影,噶岱冷哼一声,重又上马出发,只是走了一截,他勒住缰绳,掉头回府,匆匆跑进书房,吩咐下人速去将好友广储司的总管六库郎中博敦与善安等共七人请来。
博敦等人来的极快,听说端贝勒府已差人从会计司要走账册,人人脸上都有些吃惊。
博敦道:“不是听说这位贝勒自领了差事,整日不是呆在府中与雍亲王府几位阿哥格格玩耍,就是进宫给万岁与太后请安,侍奉膝下,怎的忽然就要走账册。”
之前万岁圣旨一下,知道端贝勒不去户部跟随雍亲王办差,偏偏要来内务府,他们就按照很早以前商量好的都交代吩咐下面的人,一一办妥。结果人家迟迟不来,守在贝勒府笼络兄弟们。这并不稀罕,从外头才认回来的儿子,想要在雍亲王跟前站住脚,成为有名有实的雍亲王府大阿哥,自然需要拉拢兄弟,讨雍亲王喜欢。说不定,万岁给个有八爷管着的内务府差事,原本就是想抬一抬这个从外头认回来的孙子的身价,好让人不敢轻视他,又不使孙子因为独自办差而露怯。这是做玛法的一片慈心。
不管如何,他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好。
只是一日又一日过去,这位端贝勒连到内务府坐一坐都不肯,突然就找人把账册要回去。
真是,这里头有鬼啊!
博敦着胡须,沉吟道:“倒不用着急,咱们都是为万岁尽忠的人,万岁既下旨让端贝勒署理内务府,贝勒爷想要看看账册,那是应该的。”
一名郎中叹气,道:“就怕贝勒爷闹不明白,三天两头来传人问询,那不是搅扰咱们办差么,到时候差事上有怠慢,上面问起来,咱们如何回话啊?”
“贝勒爷问几句话你就办不好差事!荒谬!”善安一拍桌子,瞪眼骂方才说话的郎中。
那郎中被骂的缩头缩脑,就有另一名郎中出来帮忙说话,“大家都是自己人,都想长长久久为万岁尽忠,这也是担心误了差事,毕竟贝勒爷年轻气盛,要是一意想做些事出来给万岁看,咱们做奴才的,实在也没法子啊。”
“还不是时候。”博敦明白这两人的意思,那就是运用人脉,煽动宗室不满。但此事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能做。端贝勒只是要看看半年的账册,内务府七司三院的人就跳出来喊没办法办差了,那不是与端贝勒为难,是逼的万岁将原本不放在眼里的包衣奴才视作威胁!
一旦内务府入了万岁的眼,让万岁将其视为朝廷大事来办,不说如今内务府的人能活下来多少,就是以后,内务府都休想过好日子。毕竟内务府笼络再广,说到底,根基还是皇室的包衣奴才!
奴才,可以懈怠,可以贪婪,可以仗着主子的势作威作福,唯独不能做的,就是想翻过来骑在主子头上,要自己成为主子。起了这样的心思,那就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些人,就是沉不住气!
☆、清圣宗
博敦看看坐在正中书桌背后的噶岱,见对方一直沉着脸不说话,就道:“噶岱兄是如何看的?”
噶岱在达春面前言辞狂放,此时冷静过后,心思反而有了些不同。见博敦问话,他道:“金雀楼的掌管金不凡乃是扬州人,此人与我府中仆从有亲,今日恰好上门拜访,给我请安时,金不凡曾道端贝勒在扬州素有‘点财手’之名。我问何为‘点财手’,金不凡答,即为‘点石成金’之意。据闻端贝勒在扬州曾连续购买三十多家行将败落的商铺,半年之后,这些商铺都起死回生,在扬州同行中生意最好且名声最佳,百姓时有称赞。又半年后,端贝勒将其组建为一体,称百货商铺。商铺统一修缮,立一为总铺,其余为分铺,形制皆为两层小楼,,一楼贩卖百姓所需的日常货物,二楼则设茶间,包厢,专卖自广州贩卖过来的海外商货,内中又有端贝勒名下工坊自产的种种精美罕见物品,不过两年,这百货商铺就开遍江南。又一年后,端贝勒行文湖广巨贾,将人邀请到扬州,没多久,就传出湖广杭、成、宋、孙、赵、五大商家将名下商铺尽入端贝勒所组建的百货商铺,成立商盟,以此换取分红。自此五大商家生意蒸蒸日上,而不肯入其中的钱、王两家,听说在湖广已渐渐消声灭迹了。”
博敦问的是噶哒如何看苏景派人将账册取走之事,噶岱却讲了一通苏景在江南的发家史。但这一番答非所问的重点,所有人都听懂了。
能赤手空拳将名下产业做到如此地步,逼的五个老牌从商家族不得不屈服投效,剩下不肯投效便灭亡的端贝勒,绝不会是一个他们之前所以为的蠢货!
别说甚么端贝勒是旗人,有姑父在背后撑腰,所以能欺凌商人。须知道,能将生意做大的商人,每一个,后面都有偌大靠山。况,江南自古富庶,江南大商家背后,往往有国戚乃至宗室撑腰,区区一个阿克敦,又算甚么?在这样的情形下,能保住自己的产业,并在群狼环伺中扩大,其中的手腕与眼光,绝不仅仅是会做生意那么简单。
既然端贝勒乃真人,那么之前的风平浪静,这会儿的突如其来,必然都是有的放矢!
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忽的,一名郎中恨恨拍了下大腿,咬牙道:“大意了呀!”
这话在场的人都赞同,的确是大意了。怪谁呢,只怪一直以来大伙儿做事都做的太畅快,即便偶有主子挑刺,不过是觉着自己得的不如别人好,不如别人多。遇见这种情形,能得万岁亲眼的,他们便把下面经手的人送出去,再多给点东西赔罪。在万岁面前都说不上一句话的,冷言冷语说两句,对方自己就退了。还从无人说过要查内务府的账!换了多少个内务府总管,出过多少宫闱大事,都没人说过!
但眼下这些人不约而同有了与达春一样的危机感,他们觉得,送出去那些账册,不仅是看,更是要‘查’!
“这,这可如何是好。”先前被呵斥的郎中这会儿吓得摸了摸脖子。
“慌什么!”噶岱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才是个连放出去顶罪都不放心的软蛋!一扭头对博敦道:“眼下账册虽送出去,好在是这半年的。再有,达春的本事,咱们尽知,未必就会出事。若贝勒爷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他冷冷一哼,沉声道:“咱们虽是奴才,可贝勒爷毕竟还只是贝勒!”他还不是皇上呢!
听到他这话,其余人哪里还不明白噶岱这是已有七八成笃定那端贝勒是真想查内务府的账!
“这,这……”一名郎中缩着脖子擦了擦汗,“那可是雍亲王府的大阿哥,万岁宠爱的皇孙。”的确只是个贝勒,可这贝勒是宗室贝勒还是皇室贝勒,那差别,可不是一般大。
博敦与噶岱交换了一番眼色,笑道:“这话说的没错。”旋即脸色一变,“但咱们,虽说都是包衣奴才,却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
内务府的包衣奴才,都出自上三旗,说是给皇家宗室使唤,但内务府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龙椅上坐着的人,没坐上那个位置,管你甚么龙子凤孙呢?
“不错。”善安紧随其上,眼中显出一丝狠意,在几个郎中脸上一扫,见他们皆回避自己的目光,把手里捧着的茶盅一摔,道:“大家同在内务府为万岁效命,祖宗都是几辈子的老亲。各位,此时正是同心协力的时候!”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几位郎中看善安脸色不善,博敦与噶岱也目光阴郁,心下一跳,想到以前无缘无故就暴病而死的几个同僚,当即连连保证与他们共同进退,倘有差错,必然把藏着的力气都用出来。
“好。”噶岱得到众人承诺,眉头舒展,笑着请同僚留下用晚膳。
这些人魂不守舍,哪里还有胃口,纷纷告辞。待其余人都自后门走了,博敦在轿子里转了一圈,又命人绕回来,直奔书房,找到并未去用晚饭,而是一直等在那儿的噶岱。
“达春账册到底如何?”
噶岱早就料到博敦这个妹夫会回来,摇头说了大实话,“我虽与他不睦,但我清楚他的为人,这种事情,他必然是拼了全力。”
达春做账的本事,大家多年合作,都是很清楚的。
博敦才要舒一口气,便又听噶岱道:“我观他神色,对端贝勒甚为畏惧。”他是不信甚么狗屁同类感觉这种话,不过能让达春紧张的东蹦西窜,他是有点担忧的,加上金不凡那一番话,噶岱此时已清楚,自己这帮人的确是一开始就轻敌了。
博敦沉吟片刻,问,“八爷可有话?”
噶岱哈的笑了一声,“你知道他家与我家的渊源。达春正是在八爷府上见不着人,才追到我这里。”说罢将八爷一早就进宫给良妃请安的事情告诉博敦。
“八爷这是……”博敦显然很意外,以朝野对八爷的评价和他对八爷的了解,八爷当是位喜欢雪中送炭之人,谁想到此次……想到平日对八爷的推崇,博敦竟觉得有些心寒。
噶岱却显得很平静,“此事倒也难怪。自一废太子,朝臣归心八爷后,万岁对八爷的宠爱便大不如前,如今虽再让八爷入朝堂理事,未必没有借八爷辖制太子的意思。端贝勒回京后万岁便厚加恩裳,宠眷不断,面对端贝勒的锋芒,又是叔侄,八爷自然不便插手,以免落得个欺凌小辈,对万岁旨意有怨愤之心的名声。”在博敦面前,噶岱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有话都直说了。
博敦品了品噶岱这话,沉默片刻后摇头叹道:“就怕八爷用意不仅于此!”
若八爷是想让内务府做香饵,那可真就是自己这些人的大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