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了!”
阿三头说一圈,就一圈。路线他是这样安排的,从新闸路进入镇宁路,经镇宁路去江苏路小弄堂,慢悠悠晃荡到二姐家的那条弄堂口时,正好是小卷毛去读书的时间了。然后他就远远的找个角落蹲下来,挤在一群早前乘凉的老头老太中间,看着那小小身影由二姐牵着出家门,再往愚园路那边去。等到小不点儿上车走了,他再出弄堂,从愚园路绕回到自家开在新闸路上的小店里去。
阿三头地面上找块干净些的板砖,在老头老太中间一屁股坐下来,眼睛瞄过去。现在是早上八点,小人儿马上要出来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她都已经去读了几个月的书了。
他还记得她第一天去读书的小模样儿,背着个书包,哭的一脸都是眼泪水,看着伤心死了,紧紧抱着金不换的大腿,死活都不愿意离开家门。一面哭,一面和大人谈条件,说到学校她会想家,会吃不饱饭的呀。如果不让自己去上学,自己一定听话不乱跑,吃饭一定又快又多。
唉,她那天的小模样儿反正不能想,一想阿三头就要发笑,然后心肠一片柔软。
小不点儿哭了整整三天,以后就好了,每天蹦蹦跳跳读书去,他也代她开心,可是每天能看到她的时间却不多了,不像老早还没去读书时,除去吃饭睡觉,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弄堂里玩耍,时时常常的能看见。还是那个时候最开心。
那时候每天抱着猫跑到弄堂里来溜达晃荡的小小人儿,她可真是招人喜欢哪,那一头满是圈圈的柔软卷毛,可真令人稀罕,每次看到她把猫抱在怀里,使劲去嗅那猫脑袋时,他都要发笑。然后一遍遍在心里想,这小囡囡,长得这么漂亮,嘴巴这么会说,不叫她去做电影演员真是可惜了。
他那时候蹲在角落里,有多想上前去和她一起玩耍,带她去买好吃的东西啊,他心里想,哪怕和创意园内上班的那个每天经过的年轻男子一样,和她坐着说两句话也好啊。
第124章 paradise
阿三头蹲在角落里,觉得就算什么都不做,光远远躲在一旁看那小人儿来去,就觉得开心,这世上什么烦恼都没了,什么蚊叮虫咬,什么房子了钞票了,都不是个事。为了看她,他可以一坐一天,一蹲一天。
只要再等等,再等上一等,马上就可以美梦成真了。每天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去上学的人,马上就要变成自己了。
只有眼下,还需要一点点的忍耐,还需要小心再小心。前阵子有两趟差点被下班的金不换撞破,吓出一身冷汗。本来去哪里是自己的自由,这条弄堂也不是二姐一家出开辟来的,也不是她家独家拥有,但总归因为那点小心思,心虚,看见她们,难免冒汗。
阿三头蹲在一堆老头老太里面,开开心心的看着小不点儿,脑子里编织着将来与她,与老婆带鱼西施,与老娘一家四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美梦,直到她小小身影消失不见,仍然舍不得起来走开,正托腮微笑,忽然有踢踏拖鞋声自身后而来,旁边有耳目灵便的老太自言自语:“这个人是谁?我看着怎么像是美娣家的瘟生?”
踢踏脚步声在身旁停下,一双脚出现好在阿三头的眼睛下,这双走路时发出踢踏声的鞋子是皮鞋,鞋尖张开了口,被用胶布给缠上了,勉强挂在脚上,穿成了拖鞋。
这人过来时,带来一股衣服没有干透的酸臭气味,不过阿三头没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双开口皮鞋给吸引住了,正在低头研究,头顶心上突然挨了一下,力道不轻,他往上推了下帽檐,抬头去看,对上敲自己头顶心的男人,“啊”的尖叫出声,跟见了鬼似的,张口结舌道:“你?!”
这个身上旧衣皱如咸菜的男人望着他嘿嘿一笑:“是我,我回来了。阿三头,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没见老?”
阿三头不答话,“蹭”的站起来,一溜烟蹿出去了。
刚刚那老头同身边乘凉的伙伴讲:“要西快了,真是瘟生,瘟生回来了!”
旁边人说:“不是去外国发财去了吗?看这样子,不像呀。”
“你听美娣瞎讲八讲,她那张嘴你也敢信啊?伊是赌博酗酒,被盯上了,家里蹲不下去,带着姘头跟一个东北旅游团去韩国旅游,到了韩国以后偷溜出团,黑在那里做苦工了。”
“不是说去了英国么?韩国那种地方能赚到什么钞票。”
“他倒是想,人家英国看他长得美!”
“这下金家天天又有好戏要唱了。”
金美娣送好小不点儿,目送接她的车子开走,心下松一口气,于是转身回家去。昨天一夜没睡好,今天早起右眼皮开始不停跳,按照她的经验,搞不好又有倒霉事情要发生,所以得喝点酒压压惊。现在酒劲儿上来,人醉醺醺的,不过回去之前,还没忘左右和身后都小心看看,再三确认,的确没有可疑身影。
回到自己家门口,家里大门紧锁,八点刚过,家里人已经都已经跑的一个不剩,房子等拆迁,早晚要搬走的,所以连空调都没装,一家门就靠一台老掉牙的吊扇对付着,天太热,金不换每天一大早就跑去公司上班。金老太也是,宁愿去菜场转悠,说那里都比家里凉快。
她掏钥匙开门,听得身后忽然一阵踢踏脚步声,紧接着,一股带酸气的呼吸声拂在后脑上,然后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美娣。”
她被昨天的那些人吓破了狗胆,以至于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万丈深渊,一会儿梦见自己被鬼怪包围,没休息好,今天起来神思恍惚,两只脚酸软发飘,走在路上如腾云驾雾,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一个哆嗦,丢下钥匙,转身要跑,刚拉开架势,忽然定住,望着眼前男人愣怔住:“竹生?你是竹生哥吗?”
难怪她认不得,不过这几年时间,竹生他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跑前虽然已经酗了一阵子的酒,人又干又瘦,但不管怎么样,至少看着还有个人样子,可现在,脱了形,变成了鬼。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还有脚上用胶布缠起来的皮鞋,看上去至少穿了八百年。头发胡须大概也很久没有理了,脑袋又脏又乱,挡住半张脸,看不清眼睛和面容,仅能从轮廓及嗓音判断出眼前这邋遢男人的确是竹生。
她嗓音颤抖,手脚发软:“是你?竹生哥?”
竹生慢吞吞弯腰,从地上捡起钥匙,递到她手上,望着她的眼睛:“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跟今天的太阳光似的,美丽漂亮到耀眼。”
金美娣哆嗦着嘴唇,傻傻问:“竹生哥,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在朋友那里。”
“回来后怎么不来找我?”
“有点事情,耽误了。”
“竹生哥。”金美娣激动过后,头脑更晕,醉意更浓,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生气,打开房门,拉起他的一只手,“你跟我进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两个人拖着手进入房间,金美娣暂且放开他,跑到床头去,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相册来,小不点儿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照片都在里面。
她拉着他坐在床上,一张张翻给他看:“竹生哥,你看,这个小宝贝是我的,她漂亮不漂亮?”
竹生说:“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他的眼睛一直不离自己左右,目光如初次见面一样令她喜悦无比:“竹生哥,你看,我其实还能生,你不要再跑了,你跑出去,会被外面那些坏女人骗的,你留下来,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一定会替你生一个漂亮的儿子出来,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生。”
他指指相册上的小小女孩儿:“那,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宝贝呀。”
竹生望着她,表情忧伤,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竹生哥,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也不要走,你留下来!”
竹生留下来,她烧了热水帮他擦澡,为他剪去蓄了不知多久的胡须和头发,去阁楼了找了干净衣服出来给他换上,从前还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她手摸着竹生根根分明的肋骨,眼泪水又冒了出来:“竹生哥,这些年,你受苦了。”
竹生换好衣服,她去做饭,端上来,他吃两口,难以下咽的样子,倒是一瓶黄酒爽快喝光,空酒瓶放下,抽一张纸巾,擦擦嘴巴,问:“夫人,钱有吗?”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跟我要钱,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还和那些坏人牵扯不断!要么就是骗我的钱去给那些坏女人花,是不是!”
“夫人,你何出此言?我金竹生对美娣你此情不渝,至死不休。”
“我不敢再相信你的话!”